来那柑寨的除了丢失孩子的父母们,便是寨老、道公、各个寨子的头人。他们不是全然都知道事情真相,现在无一例外,全都被突然爆发的真相砸的晕头转向。
覃斡忽悠他们几句他们相信,现在事情真相摆在面前,他们下意识的又相信宋亭舟的话。
“通商?怎么通,还是卖布吗?”
“达尼妹阿妈织的布,我家达雅也会织,不用二两银子,二……二百文就行了。”
孟晚无奈扶额,“二百文够干什么,连成本价都不够。”
其余人不解,“什么成本?那些线都是我们自己搓的,不要钱。”
孟晚面上皮笑肉不笑,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那我愿意给,行不行?”
周围人都在暗戳戳的听着道公的翻译,他们其实自给自足,对挣大钱有向往,但不是多有动力。
孟晚心想:没关系,等他们出了寨子,知道钱还能买更多想要的东西,就会开始热衷了。
“我手里并没有布庄,对这一行也完全是外行,但你们可以自行拿着布去寨子外面问问,各家布庄都给多少钱,谁给的多就卖谁。”他见众人听得认真,便趁着这会儿那些家人团聚还没缓过劲儿的功夫,对这些心思淳朴的人交代。
“但最好不要签署乱七八糟的文书,若是低于二两银子,就去西梧府宋家找我,我替你们找店家交涉。”
孟晚想的是壵寨的人刚经历了族人的欺骗,这样一来应该更让他们放心。但几个年轻些的头人扭扭捏捏,“能不能您帮我们去谈,我们……”他们语言不通,还是怕被骗。
孟晚掰开揉碎的和他们解释:“你们信得过我当然好,我很开心。可总也不能一辈子都让别人替你们在外交涉,若我是第二个覃斡又怎么办?”
他们有些无措,“不会的,我们相信您。”
孟晚感叹道:“人心易变,覃斡刚开始没准也是真心为你们打算的,后来才变了心思。所以你们要自己来,每个寨子都至少推出两个人学习禹国官话,外出行走。然后整个壵寨的人每月也要聚在一起盘账,起码大家卖的价钱都差不多,不会存在单一某个寨子被骗的情况。”
壵族人其实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团结。当大家都走出山寨看到外面的世界后,一两个有小心思的人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群可怜的孩子被父母接走,替覃斡卖命的韦凯和那柑寨头人也会受到他们本族的惩罚。
壵寨的寨老道公和几个参与其中的老人都自请卸任,年轻一代壮年顶上他们的位置。
那柑寨的头人并不坏,但他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不自觉的害了自己的族人。他在临走受刑前还在和族人们说:“农勒的儿子农纳也在山林里走丢了,我们寨子里的人找了一夜没找到,多叫些兄弟在林子里找找吧。”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找到农纳的。”
娅茜疯了之后独自跑到林子里,碰巧救下了那些被迫“走丢”的孩子们,他们在密林的山洞里一起生活。
而这些孩子“走丢”的地点,便是挨着农勒家的枯井,要说他不知情,谁也不会相信。
孟晚刚开始也并没有怀疑到农勒身上,直到第二天雪生下了井,从里面带出了人类的头发,他这才发觉出蹊跷。
之后两天他一直暗自观察农勒,果然发现他身上有不对的地方。
农勒在达伦死后一直在勤快热心的帮助达伦家里,这本来没有什么,只能说明他热心肠。
可自从达伦的尸体被搬入灵堂后,农勒就想方设法的回避。那种讳莫如深的样子可不像是单纯忌讳死人,更像是心中有鬼。
等寨子里的人都离开,只有道公和两个年轻的头人还跟着他们。这两个头人就是刚才和孟晚搭话的两个,他们还有事想问孟晚,见他有事要忙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们退出山上密林,返回到那柑寨的枯井处,雪生干脆利落的跳下去,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要干嘛。
一排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凑上去,雪生那边已经背了个小孩上来了。
农纳嘴巴被塞住,双手双脚也被绑在一起,小小一个孩子,被这么对待,大家都出奇愤怒。
“农纳,是谁把你绑到井里面的!”
“该不会是那柑寨的头人吧?”
“你是不是傻,刚才那柑寨头人还叮嘱我们帮忙找农纳,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谁这么对一个孩子?”
孟晚把农纳口中的布拽出来,对着男孩怒气冲冲的双眼勾唇一笑,“不用猜了,是我让人做的。”
农纳被在井里关了一晚上,又怕又饿,边哭边用壵语冲着孟晚和雪生大喊大叫。
他们现在对孟晚很有好感,觉得孟晚是个喜爱虐待小孩的人,满是不解的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亭舟用壵语回了他们,“农纳在我们喝的水里下了药,应该是他阿爸指使他干的。”
准确的说是给孟晚下药,可孟晚向来警惕,吃食都是自己人做,只有水才喝的当地的。
他察觉到农勒有怪异之处后就一直提防着,很快就发现农纳偷偷往他房间的水壶里加了东西,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应该和迷药一个性质,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只在白天添药,那就是让他晚上回房的时候喝的,省的坏了他夜里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那柑寨,达伦家。
达尼妹和她阿妈不安在坐在院子里,达伦的灵堂已经被撤除了,周围零散的东西都被二人归整整齐,家里的鸡鸭也都喂好,她们俩实在没有活计可干,只能干巴巴的在院子里坐着。
中午饿了也没敢离开,就枯坐到下午,一直等到外面传来马蹄声,达尼妹急切的站了起来。
“好像是他们回来了!”
孟晚他们还没到近前,达尼妹已经揣着忐忑的心迎了出去。
“人在楼上关着,我和我阿母一会儿也没离开!”
孟晚笑着夸了她一句,“做得好。”
不用雪生出马,陶十一几步窜上木楼,几息的功夫便提下来一个被用布条捆绑起来的男人下来。
农勒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围堵在达伦家,他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直到农纳轻声呼唤他,“阿爸!”他才猛地将头抬起,“农纳!你没事?”
雪生在孟晚的示意下放了农纳,农纳飞扑到农勒身边,小狼一样的眼神凶狠的瞪着孟晚说:“是他叫那个人把我抓起来的!我就在山边的井里,能听见你们找我,但是不能发出声音!”
小孩子收到委屈,第一反应便是向家里大人告状,可他的话说完,农勒却并无太多表示。
一旁的达尼妹像是受到了农纳的启发,冲着所有头人说:“今天早上我和阿妈送葬回来,农勒叔叔就偷偷藏在我房间准备将我打晕带走!”
她只说前因,没说自己是怎么逃脱又反将农勒囚禁起来的,只是和孟晚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道公也很不解,“农勒,你要劫持达尼妹做什么?”
不管旁人怎么问,农勒就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一声不吭。
“是你杀了伦达吧。”
孟晚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农勒,他们善良热心的族人。
农勒缓缓将头低了下去,“我不是有意杀他,是意外。”
迎着族人或震惊、或不解、或仇恨的目光,农勒终于承受不住心里压力,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任是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想到,壵寨被覃斡把持的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农勒竟然和他最大的对家余家联系上了。
“我托达伦在县城给农纳买些云片糕,听货郎说县城的小孩子都喜欢吃。农纳急着要,我就到寨门外去等达伦,没想到正看到他乘坐一辆马车回来。可能是怕被人发现,马车上的人并没有将他直接送到寨门处,而是离得远远的就将他放了下来,还一直在规劝他什么。”
马车上的人自然就是余家人,他们早就知道覃斡的出身,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到覃家铺子里卖的壵布是壵寨人所织,便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横插一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就是这么巧,遇上了久不出壵寨的达伦。
农纳本来没有那么多的心眼故意偷听什么,谁知余家人见达伦久不答应,竟扬高了嗓门,“只要你把女儿送到我的布庄里做织娘,我愿意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工钱!”
那可是每月一两!他们寨子里的人一家一年也花不完一两银子。
覃斡是那柑寨的人,也带自己妻儿回来过一次。农纳是怎么羡慕覃家人的他都看在眼里,农勒也想让儿子走出山寨去。
于是达伦前脚离开,农勒后脚便追上了余家的马车。
便是和余家谈好条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达伦,甚至想事后两人一起分钱。但是达伦太一根筋了,那柑寨的头人不让大家将山寨卖布的事说出去,他便严守秘密,任余家人怎么诱惑也不说。
农勒刚开口就被达伦愤怒的骂了回去,他还当着农勒的面说要将事告诉给头人。农勒自然不想让事情曝光,两人厮打起来。达伦被他推倒在一块用来标记田埂的尖石上,只不过三息就断了气。
农勒又后悔又害怕,撒腿就跑了。
他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杀了达伦,可后来只收到达伦家人的报丧,并没人提起达伦是被杀的,他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可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遭报应的。他听韦凯说孟晚的夫君是府城来的大官,也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官,管不管得到他们壵寨的事,只管一门心思的害怕。
终于下定决心在伦达下葬的前一天给孟晚和宋亭舟下药,然后潜伏到达尼妹家,等她回来直接将人绑了送到余家去。
他和儿子拿了钱去外面,再也不回来了。
农勒摸着儿子黑而浓密的头发,他长得很像他阿母,“农纳,阿爸是要给达伦偿命的,你以后去那劳寨你姑姑家里吧。”
农纳已经不小了,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抓着农勒不放,“不要走阿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农勒拍拍他单薄的肩膀,努力让泪水不要从眼眶溢出,“农纳,你已经长大了,阿爸相信你已经可以变成壵寨中最勇猛的汉子,就像木槿寨的头人一样。”
人做错了事,总归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不是宋亭舟将他带去府衙,壵寨的族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相对稳重的陶八带上两个衙役,先将农勒押回府衙去。
宋亭舟和孟晚在壵寨一直待到年底才回了家。
宋亭舟拿着壵寨的最新户籍册子,去衙门筹备年后壵寨修路事宜。孟晚则带了大批竹制品订单和受完族刑还没恢复的韦凯,忙活着要在府城开上一家新铺子。
宋亭舟在牙行的名头好使,孟晚很快选好了店铺地址。
“这间铺子算是我送给壵族的礼物,感谢你们这两个月的热情招待。”孟晚把房契拿给韦凯。上面是官府特批的文书,言明此店铺非个人所有,而是孟晚赠与壵族所有族人的,目前使用权是韦凯的。
韦凯做为整个壵族中官话说的最好,人也不是最傻的,目前最适合胜任这家店的店主。
这家店铺专门卖壵寨的竹制品,孟晚的罐头厂便是这家小店的第一笔大单,足以包揽整个寨子一年的手工活。
当然——不包括壵锦。
壵锦就是达尼妹织的特殊布匹,它的工序更难,用时也更久,堪称布中精品。放眼望去,不光是西梧府,就是整个岭南,也没有比它更精贵的布料。
覃斡这个目光短浅的奸商,搭上曾家的风才把自己养的这么肥。壵锦何其名贵,他一个布商难道看不出来?
不怪同行的余家看不起他。覃斡只想用微薄的价格让壵族人给他打工,却不知道壵锦不该沉寂在小小的布坊里,而是走出西梧府,走出岭南,让其他地界的人看看:他们岭南人杰地灵,别人有的他们有,别人没有的他们一样能搞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