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前方这茫茫一片,仿佛从夜空星月之间流下的茫茫白色雪海,梁荣不再向前,而是在原地驻足,对着高敏道:
“高师妹,最后一截路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提示?”
听到梁荣如此询问的高敏忽地一怔,旋即表情变得十分认真,她道:
“师兄为何觉得我会有「提示」这样违反规则的东西?”
“我一没有家世,二在书院内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透明人,就算真的书院要挑人给予提示,也不该是挑我。”
梁荣侧脸盯着她,雪花从他的发丝之间划过,让他的声音变得轻且淡:
“正是因为你既没有家世,又不是书院的名人,才更应该是你,更可能是你。”
高敏笑了起来,脸上留下的几点零星血渍像是疤痕:
“所以,哪怕是我走到了试炼之终,走到了所有参与者的前面,你们也会觉得这是我作假得来的,是吗?”
梁荣很坦诚:
“是。”
高敏又道:
“这也是为何师兄之前会在山下护着我?”
梁荣回答道:
“那不是,只是身为同门,我不想看见你被其他国家的人像猪狗一样宰杀。”
“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若是你没有拿到什么提示,不算坏事,都已经来到了这里的人,谁又不想靠着自己的实力登顶呢?”
高敏问他道:
“师兄就不怕自己登顶之后惹来闲言碎语?”
梁荣摇头,声音坚得像块铁。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别的,不重要。”
他的话莫名给了高敏感触,后者忽然忆起了书院的一些闲言碎语,记起了眼前这个在书院三境明明排名第四,却一直没什么人记得的师兄。
梁荣,在去年书院三境会武,他只输了三个人。
龙鸣野、徐凤凰、孙笑愚。
梁荣家世一般,两年前考入书院,在进入书院之前,他没有经历过修行,没有任何修为,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两年的时间能走到如今的程度,若非是有过人的天分,便是有常人没有的心性。
“任何站在峰顶的人都会备受质疑,徐师兄以前也这样,所以他挨个挨个打服了书院的所有人……除了那位。”
梁荣开口,目光望向了前方被大雪吞没的道路,看进雪幕深处。
他没有为自己的质疑道歉,一个备受关注的后来者,势必会面对无数的质疑,谁来亦是如此。
满天风雪,梁荣踏出了第一步,却仅仅是这一步,让他的表情骤变。
一脚踩进了雪里,他僵滞在原地许久,久到让高敏与观武台上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师兄,怎么了?”
高敏头微微左偏,疑惑地问了一声,见梁荣不回复,便上前拍向梁荣的胳膊,这一拍,手却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
她惊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背,上面没有伤口,但在方才,她的确真切感受到了一股刀割般的刺痛。
在……触及那片雪风的时候。
“能来吗?”
梁荣的声音忽然响起,高敏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狰狞,甚至面部有些肌肉与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高敏回忆起刚才的那份疼痛,略有一些心有余悸,但已经走到了这里,谁又会愿意放弃呢?
她硬着头皮猛地朝着雪里走了几步,雪风触及身体的时候,成为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刑器,好似在一点一点割她的肉,穿她的皮。
这一刻,高敏知道为何梁荣方才站在原地未动了。
她同样感受到了剧痛,企图用丹海之力来抵御雪风,但根本无济于事。
那些穿行于雪间的寒风,与她丹海神力触碰之时,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她的丹海之力。
“别想用小手段,我试过了,没用。”
“只能硬扛。”
梁荣咬牙切齿,艰难地顶着这风雪,一步一步走过了高敏的身边,朝着前方而去。
高敏想到了梁荣方才讲述的那些,也不甘示弱地跟在他的身后。
既然丹海之力无用,修为便无用。
既然修为无用,我又怎会落于你后?
二人冒着风雪,一前一后,在深可入膝的风雪之中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不知前行了多久,二人气喘吁吁,回头望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来时的路。
“走多远了?”
高敏问了一句。
梁荣没回应,继续朝前走。
“……我小时候,父亲走得早,幸是娘亲有本事,经营着一家裁缝店,她手艺好,能养活我与小妹,但是娘亲身体不好,后来她将手艺与看店的事宜全都教给了我的小妹,让我安心读书,两年多前我奔赴王都参考,考完回家才知道娘亲病倒了,县城里的老人都讲后山白鱼崖上有仙人种下的灵药,我就去爬白鱼崖,那崖路每年都会摔死人,雪一下,比今日登山的路还难爬。”
高敏听着梁荣的碎碎念,浑身绷紧对抗着肌肤的剧痛,一只眼睛被雪风吹得睁不开,道:
“那白鱼崖上的风雪……也像刀子么?”
梁荣道:
“像啊,我上山一次,脸上被吹得全是细小的裂口,钻心的痛。”
“脚打滑会摔在地面上,被冻僵的手划破了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那年怎么上去的,但我确信白鱼崖上没有仙人种的药,因为我的娘亲就是在那一年病逝的……”
他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了脸,一边砥砺前行,一边回忆起了以前的事。
“若是她现在还在世,知晓我如今能代表齐国出战站在这里,一定很骄傲吧?”
高敏想到了自己的娘亲,笃定地回道:
“一定。”
上山的人中,有为宗门而行,有为亲人而行,也有为自己而行者,但无论是哪一种,若是没有绝强的意志,一定无法穿行过这最后的考验。
如今这最后的考验中,无关众人的悟性,无关众人的修为,不同的路有不同的磨难,唯一相同的是,这磨难对于他们的意志有着近乎毁灭般的考验。
刀割般的剧痛成为常态,渐渐割在皮肤上的雪风,就成了凿进骨头,烙在魂魄上的印记。
梁荣刚进入这场大雪的时候,还会跟高敏闲聊,走到浑身都被白色覆盖之后,他已然一言不发,只是继续麻木地迈脚,但这条上行的路仿佛永无止境,到了后面,疼痛之中夹杂着刺骨的寒冷,二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寒冷正在抽空他们的生命,那种虚无和悲伤感没有预兆的直接浮现心头,他们冻得哆嗦,梁荣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跟在几步开外的高敏,与她对视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读懂了彼此的沉默,但还是继续向前走,但脚已经越来越僵硬。
“你说……他们……他们到了么?”
梁荣主动开口,冷风不停往他喉咙里灌,他不敢张大嘴,字眼是从牙齿缝隙里硬顶着雪风挤出来的。
高敏没回话。
梁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高敏半蹲在原地,已被大雪覆成了一个雪人,梁荣艰难地往回走了两步,对着高敏伸出手,后者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白得吓人。
“我不想走了。”
“我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