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九月。
京城的天,已经带上了几分萧瑟的秋意。
奉天门外,旌旗如林,御驾已经备好,一场浩浩荡荡的北巡,即将拉开序幕。
太子朱高炽那肥硕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座山,死死地挡在御驾之前。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和善笑意的胖脸,此刻写满了焦灼与恳求。
“父皇!北疆苦寒,非京城可比,如今已入深秋,您龙体万金,实不宜长途跋涉啊!”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
百官低头,噤若寒蝉。
朱棣坐在马车里,车帘半卷,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他的呵斥声,如同冬日的寒风,刮过所有人的心头。
“你与其在这里堵着朕,不如回去好好监国!但凡出一点岔子,朕唯你是问!”
朱高炽的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在对上朱棣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时,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跪倒在地。
“儿臣……恭送父皇。”
蓝武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什么都没说。
该劝的,早就劝过了。
可这位皇帝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这北巡,本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场盛大而又孤独的告别。
马车旁,皇太孙朱瞻基一身劲装,沉默地站着。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亲,又看了一眼车驾中面无表情的皇爷爷,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被带上,是朱棣对太子的一种安抚,也是一种妥协。
“出发!”
随着朱棣一声令下,庞大的车队,开始缓缓转动。
车轮滚滚,碾过冰冷的石板路,朝着北方的苍茫大地,一往无前。
车队顺着这些年新修的驰道,一路北上。
水泥铺就的路面平坦而又坚实,即便是庞大的车队,行进速度也远超从前。
出了居庸关,天地间的景致,便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秋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片金黄。
只是,这片草原,与记忆中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
不再是纯粹的游牧之地。
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一座座规划整齐的定居点。
大片的土地被栅栏分割开来,形成一个个独立的牧场。
而在牧场的旁边,往往建着一座座冒着白烟的砖石建筑。
朱瞻基骑在马上,好奇地指着远处的一片建筑群。
“皇爷爷,那就是您说的羊毛作坊?”
朱棣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意。
“不错。”
他勒住马,遥遥望着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那些归顺的蒙古部落,朕没有杀他们,也没有把他们迁往内地,而是将他们打散,编入一个个牧场。”
“这作坊,收的就是他们的羊毛,织成毛呢,毛毯,再卖回大明,甚至卖到海外去。”
朱棣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豪。
“他们有了安稳的活路,有了能换来盐茶布匹的营生,就不会再想着南下劫掠。”
“瞻基,你要记住,一味地杀戮,解决不了问题。这叫以利驱之,以工商固之。”
蓝武骑马跟在旁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陛下圣明。如今北疆每年产出的羊毛制品,获利之丰,已经不亚于江南的丝绸。而且这些蒙古牧民,丁壮皆编入卫所,农闲时操练,战时便是我大明最精锐的骑兵。”
朱棣听了,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在田间与汉人一同劳作的蒙古牧民,看着那些往来于驰道上的商队马车。
这里,再也不是那个让历代中原王朝头疼不已的蛮荒之地。
这里,正在变成大明的粮仓,兵源,和财富之地。
许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如此,朕百年之后,也算有颜面,去见一见父皇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释然。
车队走得并不快。
朱棣似乎是要将这片由他亲手改造的疆土,一寸一寸地,都看个仔细。
直到三个月后,永乐二十三年,初春。
凛冽的寒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
庞大的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哈拉和林。
曾经的蒙古帝国故都,如今的大明和林卫。
再往北,便是气候酷寒的西伯利亚,除了少数被称作“野人”的渔猎部落,再无开发的价值。
大明的脚步,便止步于此。
朱棣没有在城中停留,他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骑装,带着蓝武,径直朝着城北而去。
两人骑着马,在广袤的草原上并肩而行。
远处,一条冰封的大河,如同一条银色的巨龙,蜿蜒盘旋。
“那就是斡难河。”
朱棣勒住马,指着远处的河流,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当年,铁木真就是在这里起家,最终席卷天下。”
他转过头,看着蓝武。
“自古以来,汉家天子,兵锋最盛者,也不过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谁能像朕一样,将蒙古这片龙兴之地,彻底纳入版图,设为郡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充满了帝王的豪迈与自信。
他调转马头,面向南方,面向那片由他统治的万里江山。
“今日,我大明,终可说一声……”
“远迈汉唐!”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中的万丈豪情,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蓝武看着他那挺拔如山的背影,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激荡。
然而,就在这豪情壮志达到顶点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又急促的咳嗽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朱棣那原本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整个人在马背上剧烈地佝偻了下去。
那咳嗽声,又深又重,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蓝武脸上的激荡之情,瞬间凝固。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催马上前,伸手扶住了朱棣那微微颤抖的身体。
“陛下!”
“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