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剑跟着神女阿眠的头三百年,简直是一场灾难。
他像只刚被捡回来的野兽,獠牙未收,凶性未褪,却又带着某种懵懂的好奇,时不时就要闯祸。
“太虚。”阿眠声音微冷,指尖凝着灵光,正一点点修复被剑气削断的桃树枝干:“我说过,不准伤这些树。”
太虚剑悬浮在半空,内里金纹流转,发出细微的嗡鸣,似是不服。
方才那株桃树开花开得太艳,风一吹,花瓣簌簌落在他剑锋上,他觉得烦,便一剑削了过去,就像他过去斩断一切碍事之物那样干脆。
可阿眠不让。
她总是有那么多“不让”,不让斩飞鸟,不让劈溪石,不让饮兽血、不让随意杀人……
太虚剑觉得,跟着她,自己这柄剑都快锈了。
不是剑锋钝了,是那股与生俱来的凶煞之气,被阿眠一日复一日地拘着,像猛兽困于樊笼,躁动却无处发泄。
“你若是无聊,可以去做别的。”乌竹眠指尖拂过桃树的伤口,嫩芽新生,粉白的花苞重新结出:“而不是拿这些生灵撒气。”
太虚剑的剑尖微微下垂,像是被训斥的孩子,却又在阿眠转身时,突然“嗖”地窜出去,一剑劈开溪水,惊得鱼群四散。
他故意的。
水花溅了乌竹眠满袖。
意识到这一点,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教一柄凶剑向善,比教顽石说话还难。
*
最初的日子确实很辛苦,因为太虚剑只认得血的味道。
风过叶响,沙沙如雨,他刚刚斩落了一只飞鸟,那鸟儿本在竹梢间跳跃,翅羽舒展,鸣声清越,却在掠过剑锋的刹那,被无形的锐意削断了半边翅膀。
血珠溅落,瞬间就染红了翠绿的竹叶。
太虚剑的剑身微微震颤,似在享受这份温热的触感,它不懂何为“怜悯”,何为“生命”,它只知道血是鲜活的,杀戮是痛快的。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剑柄。
那只手白皙如玉,指尖却泛着淡淡的灵光,触碰到剑身的瞬间,太虚剑的凶煞之气本能地翻涌,却在即将伤到她时,本能地停滞了一瞬。
“何必伤它?”
听见阿眠的声音,太虚剑的剑尖仍指着地上挣扎的鸟雀,血染湿了泥土,鸟儿的翅膀无力地扑腾,黑豆般的眼睛里倒映着逐渐逼近的死亡。
阿眠松开剑柄,蹲下身,用素帕裹住哀鸣的鸟雀,指尖凝起灵力治疗伤口。
治愈,而非杀戮。
太虚剑的剑气骤然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剑生来便是为了斩断,为了撕裂,为了饮血。可眼前人,却在……修复?
鸟雀的伤口在灵光中缓缓愈合,断裂的翅骨重新接续,染血的羽毛恢复洁白,它起初还在惊慌地扑腾,却在感受到暖意后渐渐安静,黑溜溜的眼睛望着阿眠,似在困惑。
太虚剑仍悬在原地,剑锋上的血迹未干,却已经失去了猎物的温度。
他不懂。
为何要救?明明斩断更快。
“剑确实是凶器,但却不必嗜杀。”阿眠对着剑身说话,仿佛知晓他懵懂的意识:“你看这双翅膀,斩断它只需一瞬,看它飞却要数年时光。”
太虚剑的剑身微微震颤,似在思考她的话。
他生于鸿蒙,饮血万年,所见皆是死亡与毁灭,“世间”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片待斩的荒原,他不懂“数年时光”的意义,也不懂“飞”为何值得等待。
他只知道,杀戮是本能,是存在的方式。
可当阿眠的指尖触碰到他时,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世间不止有血?
阿眠抬手一扬,鸟儿振翅飞离的刹那,翅膀掠过竹梢,青翠的叶片簌簌颤动,抖落几滴未干的晨露。
露珠坠下,在日光里划出细碎的银线,最终“嗒”的一声,砸在太虚剑的剑锋上,碎成更小的水沫,溅开一片微凉的雾气。
太虚剑这些年所见皆是斩断时的红,碎裂时的黑,死亡时的寂静,它从未低头看过一滴水的轨迹,从未留意过风穿过竹叶的声响,更不曾注意到,原来日光是有温度的。
此刻,晨光斜斜地穿透竹隙,将剑身映得半透明,内里流淌的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闪烁,光斑在青玉般的剑刃上流动,时而汇聚,时而散开,像是一条蜿蜒的金色溪流。
太虚剑的剑气不自觉地收敛了。
他悬浮在原地,剑尖微微下垂,不再指向任何活物,而是静静地望着竹影婆娑间漏下的光。
风又起,整片竹林“沙沙”作响,竹枝摇曳时,光斑也随之晃动,忽明忽暗,远处,那只被治愈的飞鸟已化作一个小黑点,融入碧空,只余几声清越的鸣叫回荡在林间。
世间不止有血的颜色。
竹是青的,露是透明的,光是暖的,而阿眠……她站在一旁,身上的白衣被竹光映得泛青,发梢沾着细碎的金芒。
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柔和如溪水。
*
渐渐地,太虚剑从只知血和杀戮的凶兽,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孩子,他开始学习将周身翻涌的凶意和戾气收敛起来。
某日雨后,阿眠坐在亭里煮茶。
竹亭檐角还坠着水珠,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冽,混着远处山雾的潮湿,吸一口,肺腑都像被洗过一般透亮。
红泥小炉上的水刚刚沸起,白气氤氲,模糊了阿眠的半边侧脸,她垂着眼眸,腕骨微倾,将一勺雪色茶末轻轻拨入水中,茶香瞬间被热气激开,清苦中带着一丝回甘,似这雨后的山林,冷冽却鲜活。
太虚剑悬在亭柱旁,剑身上的雨痕未干,映着天光,像镀了层薄薄的银。
他安静极了,连剑气都收敛着,偶尔随着阿眠的动作微微偏转剑锋,像只假寐的兽,余光却始终追着她的指尖。
那双手又在做他看不懂的事。
为何要将叶子煮进水里?为何要等三沸?为何要撇去浮沫?
他曾斩断过无数草木,却从未细闻过茶香,阿眠忽然抬眼,目光穿过袅袅茶烟,与他\"对视\",笑着问道:“想尝尝吗?”
太虚剑的剑尖下意识点了点。
阿眠指尖沾了茶汤,轻轻弹了一滴在剑锋上。
清透的水珠沿着剑刃滑落,太虚剑整个剑身都绷紧了,剑气小心翼翼地裹住那滴茶,不敢吸收,也不敢放任它坠落。
而就在这时,一只蜻蜓误将他当成栖枝,颤巍巍地落在了剑柄上,若是放在以前,这种脆弱的生灵,从来不敢主动靠近他。
太虚剑整个剑身都僵住了。
他不敢动。
那蜻蜓翅膀薄如纱,在阳光下泛着彩光,细长的足轻轻抓着剑柄上的纹路,触须微微颤动。
太虚剑过去斩过无数这样的脆弱生灵,翅膀断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可现在,他却莫名怕自己一动,这小小的生命就会碎掉。
阿眠余光瞥见这一幕,唇角微扬,却不出声,只静静看着。
太虚剑就这么僵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直到蜻蜓自行飞走,他才如释重负般“铮”的一声响,剑身内金纹乱窜,像是被吓到了。
“它很美,是不是?”阿眠轻声道。
太虚剑的剑尖点了点,又摇了摇,最后干脆躲到她身后,剑柄抵着她肩头,像个害羞又嘴硬的孩子。
*
当然,大多数时候,太虚还是那柄凶性难驯的剑。
某夜魔族来袭,阿眠尚未出手,他就已化作流光贯入敌阵,那一战,沉寂许久的他杀得畅快淋漓,剑锋饮饱了血,兴奋得金纹暴涨,剑气横扫整片山林,连带着削平了半座山峰。
他斩红了眼,差点连赶来助阵的仙将都一并劈了。
“太虚。”
阿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重,却让他的剑尖猛地一滞,他悬在半空,剑身上还滴着魔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点点转过来“看”她。
阿眠的白衣沾了血,却不是他的剑气所伤,而是她自己割破掌心,以神血为引,画阵困住了残余魔族。
她伸手握住他的剑柄,指腹擦过剑锋上未干的血迹,温声道:“杀戮要有度,不必赶尽杀绝。”
太虚剑在她掌中震颤,金纹乱窜,似在争辩。
阿眠却只是轻叹,指尖拂过他躁动的剑气:“我知道你是护我。”
就这一句话,太虚剑忽然偃旗息鼓。
他乖乖敛了杀气,任由她拭净剑身,甚至主动蹭了蹭她手腕上未愈的伤口,将溢出的神血小心吸食,半点不敢浪费。
他总是不听话,却又最听她的话。
有时候,太虚剑觉得自己确实是“锈”了。
他不再渴饮无辜者的血,不再肆意释放杀气,甚至学会在出剑前思考“该不该斩”。
可每当阿眠的指尖抚过剑身,或者他主动去轻轻贴她的脸颊时,他又觉得这样很好,比斩断日月还好,比饮尽江河还好,比杀戮啜血还好。
太虚剑甘愿做神女阿眠手中的一柄“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