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江元音没有记错,这是李昀璟对她说过的第四句话。
第一句是在侯府,他和江正耀翻墙而入,看到她的脸,震惊不已,他说:“孤今日并未出宫,更未来过侯府。”
第二句便是刚刚在湖里,被湖水吞没的“别怕”。
第三句是他拍着她的背说:“把呛的湖水吐出来。”
现在这句问话,是第四句。
江元音在他的眉眼里,没看到愤怒质问,相反,在他冰冷的眸光下,有期盼隐隐绰绰。
她忽然生出了些自责。
少年不善言辞,她却因为许清的缘故,用着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他。
他在冰冷的湖水里游向她,把下人递上来的第一块毯子给她,忧心她被湖水呛到。
他没有想她死。
他在救她。
但很快,那期待便被李昀璟自己泯灭了。
他别开眼,不再看她,下巴未仰,少年未长开的身体,不见半分脆弱。
他不再等她的回答,也不想听她回答,他开口道:“孤会奏请父皇,真相如何,由父皇定夺。”
在这“孤立无援”的围攻里,他不发怒、不争论。
他选择去找李彦成。
没人敢拦他。
这时江元音终于开口:“不是太子殿下推我落湖。”
李昀璟再次驻足回首。
妃嫔们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栖梧公主这是选择了太子殿下?
……可栖梧公主不是不和东宫往来,而和六皇子交往甚密吗?
瑜贵妃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但很快就掩藏住,她看向江元音,询问出声:“公主的意思是澜儿撒谎了吗?”
她一派公正地表明立场道:“若真是澜儿撒谎了,本宫今日一定会好生教导,决不能姑息他这种恶习。”
李澜可怜巴巴地望着江元音:“皇姐为何要说我撒谎?皇姐不信我吗……?”
江元音并不直言李澜在撒谎,只是再次扬声道:“因为六皇子不敢下树,我恐其摔着,一直在盯着他,的确没能看到掳我到湖边,将我扔下湖的人是谁,但我能确定,那人至少比我高了半个头,其手劲臂力,分明是个成年男子,绝不可能是太子殿下。”
李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瞅着江元音:“皇姐当时应该是太害怕,才感觉错了,但我看得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成年男子,来的人只有太子殿下,皇姐,现在这里也没有你说的那个成年男子啊。”
李昀璟望着江元音,开口对她说了第五句话:“孤追随刺客而来,到湖边见你落水。”
他面色表情依旧不太好,口吻很是生硬。
可这一回,江元音不再对他避之不及,也没有进行恶意的联想。
她知道他在向她解释。
江元音朝他莞尔笑笑,回道:“臣女知道。”
许清是许清,李昀璟是李昀璟。
她不该混为一谈。
别的暂且不论,仅凭这样的冬日,他想都不想,便跳入湖水中救她。
这件事,她绝不会让他蒙冤。
李昀璟面色上仍没有什么变化,侧眸看向李澜,冷声问道:“李澜,你看着孤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亲眼看见我推栖梧公主入湖了?”
仍跪在地上的李澜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慌,他往江元音身后挪。
可江元音半点不护他,站起身来,往一侧挪,将他完整的曝露在李昀璟的视野。
李澜难以承受这样的威压,支吾着说不出话,只能抬眼求助地看向瑜贵妃。
瑜贵妃眸光扫过那两个太监,威喝道:“本宫也再问你们一遍,当真看到太子殿下推栖梧公主了?若有半个字是假的,你们都要被诛九族!”
“不必再说,”李昀璟没给两个小太监回话的机会,他冷声道:“尔等就随你们的主子一起,到父皇面前说道吧!”
“太子殿下,”瑜贵妃柔声唤了一句,凑近李昀璟跟前,关心劝道:“此事本宫定会问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偏袒澜儿,太子殿下还是先回东宫沐浴更衣吧。”
李昀璟并不承她的情:“瑜贵妃在心虚什么?”
“本宫分明是忧心太子殿下的身子,太子殿下为何这般恶意揣测本宫?”瑜贵妃稍稍扬声,溢满伤心和委屈,“本宫到了湖畔,先是关心太子殿下和公主的身子,再是询问缘由,反复同澜儿确定言辞真假,可有帮澜儿说过一句话?”
她侧目看向一众妃嫔:“还请诸位姐妹,帮本宫说句公道话。”
江元音心道瑜贵妃还是有些手段的。
在表面上,她的确没帮李澜一句,句句都在“关怀”李昀璟。
她如今是后宫之首,但从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一直都娴静端庄讲理的模样。
这一句问话,看似是受了委屈,想证明自己,实则是将明哲保身看戏的妃嫔拉进这场是非中来。
妃嫔们面面相觑,不愿意得罪李昀璟的人,都是低头不语。
可绝大部分都是站在瑜贵妃那边的。
六皇子和太子,她们当然选择前者。
先皇后已故,太子不怎么讨皇上开心。
而六皇子的生母瑜贵妃,是如今后宫中唯一一位贵妃,六皇子亦甚得皇上欢心。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是以,不少人陆续发声道:“太子殿下真的是误会瑜贵妃了,瑜贵妃平日里也没少关心太子殿下的。”
“是啊,瑜贵妃素来不帮私,对六皇子甚是严苛,但凡六皇子有不对之处,必然罚之。”
“可不是嘛,我都见着好几回了呢。”
众妃嫔一人一句地帮腔,好似好言好语,实则“围攻”。
江元音听着十分不是滋味。
李澜是年幼,李昀璟也不过十二岁。
若先皇后许令仪还在,他何至于无人护着?
江元音不许她们模糊重点,扬声道:“且先不管太子殿下是不是误会了瑜贵妃,今日我跌入湖中,都不是太子殿下所为。”
她徐声道明缘由:“一来我今日是受瑜贵妃邀请,来这梅林赏红梅,二来是六皇子的随侍太监着急忙慌过来唤我,让我来劝阻六皇子爬树。”
“我会出现在这湖边,跟太子殿下毫无关系,除非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瑜贵妃串通将我哄骗至此,否则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恰巧将我推入湖中?”
李昀璟迅速出声否认:“孤怎么可能和他们串通?”
“是啊,”瑜贵妃委屈附和出声:“本宫和澜儿,万不敢使唤太子殿下,公主,我们怎么可能会害你呢?”
“皇姐为何不信我?”李澜开口道:“从皇姐入宫以来,太子殿下就没搭理过皇姐,上一次我邀太子殿下一道去凤仪宫陪皇姐用早膳,也被太子殿下生气推开,那日皇姐都忘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皇姐在宫里住了六日,唯独太子殿下没去凤仪宫看皇姐,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喜欢皇姐!”
“我和母妃才没有和太子殿下串通,将皇姐哄骗至此,分明是太子殿下偶然路过,见皇姐一人站在树下,就起了歹心!”
“是吗?”江元音轻笑,“澜儿说我是太害怕,所以感觉错了,那会不会澜儿也是太害怕,所以也看错了呢?”
李澜瞟了瑜贵妃一眼,随即好似豁出去了一般,回道:“我没有看错,的确是太子殿下忽然冲了出来,将皇姐推入湖中,之后不知道为何自己也跟着跳进去了……”
他在暗示,李昀璟落水,只是在演戏。
李澜已说出了要点,瑜贵妃适时出声关心江元音道:“公主浑身湿透,就莫再为此事操心了,先回凤仪宫沐浴更衣,免得受寒。”
江元音虽力挺李昀璟,却没有要对瑜贵妃冷脸,恶言相向的意思。
她微微颔首道:“多谢瑜贵妃关心,但我作为被推入湖中的人,我比谁都更想知道真相,何况是这种蓄谋已久的阴谋。”
跪地的李澜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语。
瑜贵妃眼皮微跳,但并不慌张:“公主何出此言呢?”
江元音抬手指向自己跌入湖水的位置,回道:“这湖面结了厚冰未化,偏偏我跌入的那一小块,却是薄冰,说明早就有人用了些手段,将那块冰融了些。”
“太子殿下若是偶然经过,怎会如此准确地知道那块冰薄,将我推入湖中?”
“若那冰便是太子殿下提前派人融的,太子殿下又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在这湖边?瑜贵妃和六皇子可是都否认是和太子殿下串通了。”
“既然瑜贵妃、六皇子与太子殿下都不会害我,那显然是有人居心叵测,在这设局,要利用我,让太子殿下或是六皇子蒙受不白之冤,致其兄弟离心,真真是歹毒!”
江元音现学现卖,将瑜贵妃那“以退为进”学了个八成。
她既替李昀璟澄清,也不指责瑜贵妃母子,而是将罪名安在一个莫须有的第三人身上。
语罢,江元音看向李昀璟,微微俯身表态道:“臣女愿随太子殿下一道面圣呈情,找出推我下湖的刺客真凶,真相自然大白!”
李昀璟眼睫微颤。
心口暖流涌动。
他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母后。
在他和李澜之间,她没有选择李澜。
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