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妃端坐于石凳上,云鬓间的步摇,随着她轻摇臻首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着最后的天光。
“王爷今日府中有事,并未前来。”
“楚侯爷今日与空寂大师这番论辩,倒是让本妃大开眼界,只是侯爷对空寂大师,似乎……颇有微词?”
楚奕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想了想,才回答:“微词谈不上,只是觉得,这位空寂大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抬眸直视魏王妃,眼神深邃。
“王妃与空寂大师想必相熟,在你眼中,大师是何等样人?”
魏王妃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微动,垂下眼睫,沉吟片刻。
她回忆起平日所见那位宝相庄严的大师,依照印象斟酌着词句:“空寂大师平日宣讲佛法,引经据典,言辞确实精深奥妙。”
“他待人接物也颇显宽厚仁慈,在京中信众里,声望极高,常被奉为活佛。”
她的话语委婉得体。
但若细品,那微微放缓的语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终究是泄露了,她对楚奕刚才近乎当众让空寂大师下不来台的举动,感到几分不妥与冒失。
然而,这念头刚起,另一个场景便浮上心头——空寂及其信众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姿态。
若非如此,楚奕也不会被迫应战。
想到此,问我网费心中那份微词便悄然消散,只化作一声无声的轻叹,倒也觉得今日之事,实在怪他不得。
楚奕将魏王妃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未深入辩驳。
他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佛珠上,自己手里也有一串她的佛珠,好巧。
“听闻王妃深研佛理,心诚志坚,不知平日都诵读哪些经文?”
提及佛法,魏王妃那双原本带着宫闱沉静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她捻动佛珠的指尖不自觉地加快了频率,那温润的木珠在她指间发出细微悦耳的摩擦声,一连串深奥的经典名目脱口而出。
“《楞严经》、《华严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她甚至主动提及其中几处反复参详、日夜揣摩仍觉玄妙莫测的义理,言辞间充满了虔诚与求知的渴望。
楚奕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他原以为这位深宫贵妇的礼佛不过是贵妇圈中的附庸风雅,未料她竟并非叶公好龙,而是真正潜心研读,有所涉猎,且见解不俗。
他的兴致被挑起,便顺着她提及的经文章句,与她探讨起来。
一时间,两人从“缘起性空”的玄妙到“理事无碍”的圆融,从“一念三千”的宏大境界到“即心即佛”的直指本心……
你来我往,引经据典,竟谈得十分投机,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楚奕言辞犀利,见解独到,常能切中肯綮。
魏王妃则思维敏捷,对经文理解深刻,每每能接住话头,再抛出新意。
此时,魏王妃心中的惊喜几乎难以抑制。
她身处王府高墙之内,虽身份尊贵无比,锦衣玉食,但能与之畅谈这些精深佛理、理解自己精神世界所求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仆人敬畏她的身份,王侯贵胄或不解其意,或视之为妇人消遣。
此刻,竟意外遇到楚奕这般人物——不仅位高权重、手握实权,更难得的是在佛法上造诣深厚、见解非凡,言辞间毫无敷衍,显是真正懂得其中三昧。
不知不觉间,她言辞中的那份属于王妃的矜持与拘谨悄然褪去,眉眼舒展,唇角带着真切的笑意,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真性情与畅快。
侍立在一旁的李嬷嬷,脸色却越来越阴沉难看。
她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亭中谈兴正浓、几乎忘我的两人。
他终于按捺不住,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干瘦的身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声音刻意拔高。
“王妃!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魏王妃脸上的光彩如被疾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再抬眸看向楚奕时,那清澈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强烈的无奈。
她樱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
楚奕何其敏锐,在她开口之前,已善解人意地微微欠身,语气温和而不失礼数。
“时间也不早了,在下不也便久留。”
“正好,前日魏王殿下曾邀我过两日过府一叙,届时若有机会,再向王妃请教佛法精微。”
魏王妃眼中那点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因他这句话而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维持着王妃的端庄仪态,轻轻颔首,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清越,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如此……甚好。那……本妃便在府中,恭候侯爷大驾了。”
在转身随李嬷嬷等人离开的刹那,她忍不住又深深回望了楚奕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期盼、无奈,还有一丝挣扎。
刚一走出风波亭的视线范围,转入一条幽静的竹林小径,李嬷嬷那不满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响起。
“王妃!请您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您是魏王妃,金枝玉叶,万人之上!”
“以后还是少与这等外男交谈为好!半刻也不行!”
“今日亭中景象,若落入有心人眼中,传将出去,便是泼天的闲话,徒惹是非。”
“到时候,折损的是您的清誉、王爷的颜面,更是整个魏王府的体统!”
魏王妃疾行的脚步骤然一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被羞辱的怒火与巨大束缚带来的屈辱感,如岩浆般猛地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
她很想转身,很想质问这老嬷嬷,难道身为王妃,连与人探讨心中所爱的佛法的自由都没有吗?
难道,她只能做一尊供人膜拜、毫无生气的金身泥塑吗?
然而,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触及李嬷嬷那张写满严厉面孔时,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她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收,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幽暗的小径,如一尊被剥离了所有喜怒哀乐、只剩下精美绝伦外壳的菩萨雕像,冰冷、完美,却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