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杨府。
夜色深沉,府内却无半分往日的宁静。
杨岩坐在书斋内,窗外北风呼啸,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河间府惨败的消息,他比宫中知晓得更早几分——自有他的渠道。
十四万精锐一朝丧尽,主帅马宗亮仓皇而逃,北狄铁骑饮马大河指日可待……
每一条信息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击着他的心脏。
大奉倾覆在即,他岂能不急?
然而,他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静。
他慢慢研着墨,仿佛在打磨自己的心绪。
越是危局,越需沉得住气。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将自己和家族推向万劫不复。
“夫君!”
妻子李娟,当今圣上的亲妹,郡主之尊,此刻却花容失色,疾步闯入书斋,也顾不得礼数。
“宫中传来消息,皇兄……皇兄他在朝堂上听闻败报,急火攻心,吐血昏厥了!”
杨岩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墨条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即恢复如常,头也未抬:
“御医可去了?陛下龙体可还安好?”
“御医已施救,皇兄醒转了,但……但朝堂上乱成一团,冯亮他们根本拿不出主意!”
“百官惶惶,有人提议迁都,有人主张和谈……这,这如何是好?”
李娟急得眼圈泛红,一把抓住杨岩的手臂:
“夫君!你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我知道你心中有委屈,可如今是国家存亡之际,皇兄需要你,大奉需要你啊!你……你主动去请见皇兄吧!”
杨岩放下墨条,抬眼看向妻子,目光深邃而平静:
“娟儿,我是戴罪之身,无诏不得入宫,更不得干政。此乃朝廷法度。朝中大事,自有冯相与诸公辅左陛下,运筹帷幄,轮不到我一个闲散之人置喙。”
“法度?都什么时候了还讲法度!”
李娟声音带着哭腔,“冯亮?他就是个读死书的!马宗亮十四万大军都没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夫君,你的能力谁人不知?虽然西京失守,但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问题!”
“如今唯有你能力挽狂澜!就算……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杨家,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沦陷啊!”
杨岩握住妻子冰凉的手,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坚定:
“正因为了杨家,为了你,此刻更不能动。”
“主动请缨,是僭越,是趁机要挟。陛下若疑我,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些痛,不彻骨,是记不住的。朝廷,需要这场教训。”
“你……”
李娟看着丈夫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正当她还想再劝时,府外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而高亢的通传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圣旨到——陛下宣左相杨岩即刻入宫见驾!”
来了!
杨岩眼中精光爆射,瞬间又敛去。
他猛地起身,对妻子低声道:“快!扶我回卧房!就说我午后便突发恶疾,高烧不退,已然昏沉,无法接旨!”
李娟愕然:“为什么?皇兄来召你了,这是机会啊!”
“想要我出山帮你皇兄,保住这大奉江山,此刻就必须听我的!”
杨岩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来不及细说,照做!记住,无论谁来问,神色务必哀戚自然,一口咬定我病重不起!”
见丈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决断,李娟虽满腹疑窦,但多年夫妻,深知杨岩谋定后动的性子,此刻绝非任性之时。
她咬牙点头,连忙搀扶着杨岩,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这位在战场上能开三石强弓的丈夫“架”回了卧房。
杨岩动作迅捷,脱去外袍,散开头发,躺到床上拉过锦被盖好,猛吸几口气,脸色竟真的逼出几分病态的潮红,气息也变得粗重而微弱起来。
使者被引入卧房时,只见昔日威风凛凛的杨相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因“病痛”而紧锁。
郡主李娟坐在床边,手持湿巾,正“默默垂泪”,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
“公公见谅,”李娟抬起泪眼,声音哽咽,“夫君他……他今日午后便突感风寒,来势汹汹,此刻高烧昏沉,人事不省……”
“实在无法起身接旨,更遑论入宫面圣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
那内侍仔细看了看床上“不省人事”的杨岩,又见郡主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只得叹道:
“既如此,杂家便如实回禀陛下。望杨相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说罢,摇摇头,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
紫微宫,偏殿。
李金刚刚服下太医开的安神汤药,脸色依旧苍白,斜倚在榻上,强撑着精神等待。
他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杨岩身上。
然而,等来的却是内侍回报杨岩“突发恶疾,卧床不起”的消息。
“病了?”
李金刚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猛地一拍床榻,声音嘶哑:“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欺朕耶?!”
殿内侍立的冯亮、李元以及几位重臣面面相觑,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这也太巧了吧?莫非是畏战?”
“我看不然,杨相向来忠勇,或许是听闻败绩,急火攻心所致?”
“哼,急火攻心?我看是心中有怨,故意托病不出!要给陛下难堪!”
“若真如此,其心可诛!”
冯亮目光闪烁,他捻着胡须,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杨相之‘病’……据老臣浅见,怕是‘心病’多于‘身病’啊。他昔日被闲置,心中难免郁郁。如今国难当头,陛下相召,他这病……来得蹊跷。”
李金刚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平时,以他的脾气,早已下令将杨岩锁拿问罪。
但此刻,十四万大军覆灭的冰冷现实如同兜头冷水,浇熄了他的暴怒。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不必再议!退朝!元弟,冯相,随朕摆驾杨府!朕,要亲自去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