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不是那种急雨，是黏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愁绪，缠在人身上，冷得钻骨头。
乱葬岗在城西十里外，荒坟垒着荒坟，野草比人高，风过处，草叶摩擦的声音像鬼哭。
凌剑锋站在岗顶的老槐树下，刀在鞘里，手在袖中。
萧十一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草，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滴在刀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张雅君蹲在一块半截的墓碑后，手里摆弄着几个陶罐，罐口封着黑布，不知装着什么，只偶尔有极淡的腥气飘出来。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的村子里传过来，闷闷的，像敲在棺材板上。
“他该来了。”萧十一吐掉草根，声音压得很低。
凌剑锋没说话，目光扫过脚下的坟包。每个坟头都没立碑，不知埋着谁，也不知死了多少年，只有泥土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张张鼓起来的脸。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更浓的腥气。
不是血腥味，是药味，带着点甜，又有点苦，像熬坏了的汤药。
张雅君的手停了，指尖按住一个陶罐的盖子：“是‘牵机引’，血书生的独门药，能让人四肢发软，像被绳子捆住。”
萧十一的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映着雨丝：“来得正好。”
远处的草动了。
不是被风吹的，是有东西在里面穿行，速度很快，像蛇。
然后，三个影子从草里冒出来，呈三角站定。
中间的是个穿青衫的书生，手里拿着支狼毫笔，笔尖红得发亮，像是刚蘸过血。他身后站着两个汉子，一个脸生横肉，手里攥着对铁球，另一个瘦得像根竹竿，指间夹着三根银针。
“铁球李，银针刘。”萧十一的声音冷下来，“谢玉郎倒真舍得下本钱，请动了你们两个。”
青衫书生笑了，声音像用指甲刮过瓦片：“凌大侠，久仰。我家公子说了，只要你自断一臂，今日之事，就此作罢，王伯还能多活几年。”
凌剑锋看着他手里的笔：“血书生？”
“不敢当。”书生抬手，笔尖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下，血珠渗出来，他用舌头舔了舔，“旁人叫我‘笔仙’。”
“笔仙？”萧十一嗤笑，“我看叫‘笔鬼’更合适。”
笔仙不恼，只是把笔指向凌剑锋：“考虑得如何？”
“我的臂，你要不起。”凌剑锋的手从袖中抽出来，握住了刀柄，“王伯在哪？”
“在那边。”笔仙往左侧的草里指了指，“不过，他身上的‘牵机引’快发作了，再拖半个时辰，神仙难救。”
左侧的草果然动了动，隐约有呻吟声传出来。
张雅君的手猛地掀开一个陶罐的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开，她低声道：“解药的引子在我这，别信他的。”
笔仙的脸色微变：“张姑娘倒是懂行。”
“略懂。”张雅君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比不得笔仙大人，拿活人当筹码。”
“多说无益。”铁球李掂了掂手里的铁球，“老板说了，取不了凌剑锋的臂，就取他的命。”
话音未落，铁球已经带着风声砸过来，目标是凌剑锋的面门。
凌剑锋没动。
动的是萧十一。
他的刀像道闪电，后发先至，磕在铁球上，“当”的一声，火星在雨里炸开。
“你的对手是我。”萧十一的刀压着铁球，手腕翻转，刀身贴着铁球滑向李的手腕。
铁球李闷哼一声，撤手后退，手腕上已经多了道血痕。
几乎同时，银针刘的三根银针射向凌剑锋的后心，细如牛毛，快得像雨丝。
凌剑锋的刀终于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只有一道极淡的光，像月光被雨切碎。
三根银针落在地上，断成了六截。
笔仙的笔动了。
他不是刺向凌剑锋，是往地上划，笔尖的血滴在泥里，竟慢慢渗出红色的纹路，像在画符。
“困龙阵。”张雅君低呼，“他在用血画阵，别踩那些红线！”
凌剑锋的脚刚要落下，闻言猛地顿住，脚尖悬在离地半寸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道刚渗出的红线。
笔仙笑得更阴了：“晚了。”
红线突然亮起，像烧红的铁丝，迅速往凌剑锋的脚腕缠过来。
萧十一见状，刀光一闪，砍向笔仙的手腕：“休想得逞！”
铁球李趁机扑上来，铁球横扫，逼得萧十一回刀自救。
雨更大了。
红线上的光越来越亮，已经缠上了凌剑锋的脚踝，像被烙铁烫着，传来一阵剧痛。
张雅君突然将手里的陶罐掷向银针刘，罐口的黑布散开，里面飞出无数只黑色的小虫，扑向刘的脸。
“是‘蚀骨蚁’！”银针刘怪叫一声，慌忙后退，手里的银针乱射，却打不着小虫。
就在这时，凌剑锋动了。
他没砍红线，反而迎着红线往前踏了一步。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刀却借着这股痛劲，快得像疯了一样，直劈笔仙的面门。
笔仙没想到他会硬闯困阵，仓促间挥笔去挡。
“叮”的一声，狼毫笔断成了两截。
刀势未绝，贴着笔仙的耳边掠过，带起一缕头发。
笔仙的脸瞬间白了，踉跄后退，踩在自己画的红线上，“啊”地惨叫一声，脚踝处冒出白烟。
困龙阵，竟伤了自己。
铁球李见势不妙，铁球往地上一砸，借着反震之力往后蹿，萧十一的刀紧追不舍，刀风割得他后背生疼。
银针刘被蚀骨蚁缠得手忙脚乱，张雅君捡起地上的断针，反手掷出，正中他的膝盖。
“砰”的一声，刘跪倒在泥里，小虫瞬间爬满了他的裤腿。
雨还在下。
凌剑锋走到笔仙面前，刀架在他脖子上：“王伯在哪？”
笔仙的脸抖得像筛糠，指着右侧一个隐蔽的土洞：“在……在里面，没……没喂药，只是打晕了。”
萧十一踹开铁球李，用刀指着他：“滚。告诉谢玉郎，下次，就不是断笔这么简单了。”
铁球李连滚带爬地拖起银针刘，消失在草丛里。
张雅君快步跑到土洞前，掀开掩盖的草席，果然看到王伯躺在里面，呼吸平稳。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颗药丸喂进去，又探了探他的脉搏，才松了口气：“没事了。”
笔仙瘫在泥里，看着凌剑锋手里的刀，突然笑了：“你不怕困龙阵的反噬？”
凌剑锋收刀入鞘，脚踝处的红线已经褪去，只留下一圈红痕，像条血绳。
“比起人祸，这点痛算什么。”
他没回头，走向土洞，弯腰将王伯背起来。
萧十一跟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够硬。”
张雅君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还瘫在泥里的笔仙，又看了看地上的断笔，轻轻叹了口气。
雨丝落在断笔上，晕开了上面的血迹，像一朵很快就要凋零的花。
乱葬岗的风，似乎没那么冷了。
远处的村子里，又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