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越过檐角，在暑衙前的空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温热。
萧云骧说完最后一句话，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正看见卢岭生从门内走出来，便抬手唤道：“岭生，弄壶热茶来。”
卢岭生洪亮地应了一声“是”，扭头又折返回去。
不料他再出来时，肩上却扛了一张榆木小方桌。
赵烈文跟在他身后，一手拎着个铜壶，另一手攥着两只透亮的玻璃杯。
卢岭生把桌子在两人当中放稳，赵烈文便上前斟茶。
热水冲入杯中，是军中常见的粗梗砖茶，茶色深浓。
之后，赵烈文又转身进屋，给自己搬了把榆木凳，坐在萧云骧侧边。
卢岭生浑不在意，一屁股就坐在了被太阳晒热的石阶上，听着萧云骧和刘蓉闲扯。
萧云骧将其中一杯茶，递给仍在沉思的刘蓉：“孟容，先润润喉咙。”
刘蓉接过，却没喝，只拿双手握住杯身，当做暖手。
他抬眼时，目光里透着清晰的思虑：
“大王的意思是说，清妖倘若也学我们采用散兵线，一旦没了密集阵型的裹挟，和军官督战队的威慑，他们的兵卒反而更容易怯战、逃亡？”
“倒不如维持旧制，好歹能逼着他们统一行动？”
“正是这个理。”萧云骧颔首，饮了一口茶，
“不是完全不能学，只是费时费力，短期难见成效。”
他话头一转：“你看我们西军是怎么解决士卒‘积极主动’这个难题的，就明白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沉静：
“我们推行‘均田亩’，让农户实实在在分得土地，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这是给他们最切身、最牢靠的利益。”
“在城镇，我们鼓励工商，广开民业，严格执行最低薪资，并用律法强力保障工坊环境、工时与工伤抚恤，使市井平民也能共享新政实惠。”
“我们不光嘴上说‘官兵平等’、‘官民平等’，更从制度上落到实处。”
“譬如军中严禁打骂士卒；地方上，要求各级衙署官吏定期公示私产家业，任凭百姓监督检视等一系列举措。”
“这一切，是要让所有人——不分军民，亲眼看见、亲身感受到：我们所倡的‘人人平等’、‘共和民主’，不是空谈。”
“我们不是为了推翻一个旧朝廷，再换一个新的权贵集团上来，继续作威作福。”
“西军将士，从上到下，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不是为某个皇帝、某个家族。”
“是为了保护自己分到的田亩、新开的工坊、挣到的工钱、所处的公平世道，是为了建立一个真正属于百姓的新秩序。”
“这是信念的根基，并且是扎根于现实利益、看得见摸得着的根基。”
“再加上我军相对完善的战场救护和抚恤安置制度，让战士们相信：受伤了，也有很大机会能活下来，且能得到妥善安置；”
“就算战死，西王府也绝不会亏待他的家人，必会奉养高堂、抚育妻儿，消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再说饷银。我军士卒的饷银，绝对数目未必最高，但我们最大的承诺是：足额、准时，从不克扣拖欠。”
“全军饷银，一律通过‘荣华’钱庄统一发放。士兵便可自行选择每月自领，或由钱庄直汇家中。”
“军官不经手银钱，想贪也没门路。”
“再者，督察局下辖的审计署，会不定期派人至各军抽查账目。”
“一旦发现哪部发饷不足额或延误，该部主官、军需官一律连带受严惩。军官自己也怕被下属饷银问题牵累，因此，也会盯着银饷如期足额发放。”
“另外，军中还专设军法官、军师制度，多重监督。谁若还想在士卒的卖命钱上动心思，所需成本和所冒风险都极大。”
今日难得空闲，他干脆将这些制度设计的内在逻辑，一一向刘蓉说透。
坐在旁边的赵烈文听到这里，不由轻叹：
“唉，我就选了九成饷银直接寄回家，只留一成零用。”
“前番在柴桑城里，偶然见到一部元刊孤本的《乐府诗集》，竟阮囊羞涩，只能望书兴叹。至今想起，仍觉遗憾。”
一直凝神倾听的刘蓉闻言，唇角微扬：“赵参军，元刊《乐府诗集》确是难得善本，价值不菲，非寻常之物。”
赵烈文现任萧云骧的总文案参军事，刘蓉与他相识未久，便以职衔相称，守着礼节。
萧云骧却不同情，反而温声劝道：
“惠甫，你家两个孩子，大的快进学了，小的才刚会走，上还有高堂需奉养，花销用度不小。好书固然难得，但也须量力而行。”
原来赵烈文虽才二十出头，却早依习俗，在常州府老家时，就已成家立室，当下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出身官宦人家，自幼不谙生计，于金银无甚概念。尤嗜搜罗孤本秘籍，见之则心痒，往往不惜千金。
他母亲妻子深知其性，故而严控其手中财物，以防挥霍。
其中甘苦，亦是家常趣谈。
坐在石阶上的卢岭生见赵烈文一脸悻悻，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他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无人管束，自是逍遥。
萧云骧也笑，目光转向卢岭生：“岭生，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曾有中意的姑娘？若有，我愿亲自上门，为你做媒。”
卢岭生一听，立马撇嘴摇头：“我才不要找个管头管脚的！”
瞥见萧云骧眼神扫来，又忙找补，“我这差事，是护卫大王周全，整天东奔西跑，哪家好姑娘愿意跟我受这罪？”
他连连摆手，神色惶急，“大王，我真不急，这事千万急不得！”
那模样，生怕萧云骧当场就给他塞个媳妇。
三人见他这般窘态，不由都笑起来，笑声荡开午后的沉闷。
待笑声歇了，刘蓉重回思量，将话题引回正轨：
“大王，如此说来，我西军主要是通过赋予将士信念、护卫其切身利益，来激发临阵主动性。”
“然则散兵作战之第二难，即命令传达不畅的难题，我军似乎也无太好办法？”
萧云骧唇角轻扬，提醒道：“孟容，你莫非忘了我军详细的军衔制度，与人人都需苦练的小兵群作战？”
见刘蓉仍在思索，他便进一步说明：
“军衔制与小兵群训练，能使战士们在混乱战局中，依现场人员军衔快速重组；”
“遭遇混乱时不恐慌，反而习惯这等场面。”
“须知，军中恐慌情绪才最致命。如瘟疫一般，在战场上迅速蔓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毁掉整场战斗。”
刘蓉猛地一拍前额，恍然大悟：
“是了！我怎么忘了这个！军衔在肩，一目了然！”
“我军战士，哪怕是不同部队、互不相识的士兵，只要被打散后相遇，也能按军衔迅速确定临时指挥。”
“即便只剩两三人，也能立刻自成一组。”
“一旦听到中军号令，这些散布各处的小组，便能同时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