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相拥而泣,林知行压抑的呜咽声在屋里回荡。
离开西厢那个囚笼已有一段时间,每每午夜梦回,醒来后都会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此刻感受到妹妹经受的苦难,拥住对方的那一刻,林知行才真正生出了挣脱的实感。
从小到大,除去被囚禁的那五年,他的人生有七八成时间,是和妹妹一起度过的。
他们最亲近,最无话不谈。
先前时候,不管是面对父母,还是先生,他总感觉有一层东西将他死死困住,跟所有人都隔着一层。
江成默默将笔墨放在床边,悄然退出去,给兄妹俩留下私密的说话空间。
待林知行情绪缓和下来,问起失聪的详情。
这次,林知夏再无隐瞒,将中毒失聪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江成吩咐阿昼守好门,他自去了墨韵斋见母亲。
徐氏见他一个人过来,侧了侧身,面露不满。
江成有些尴尬,他扣了扣额头,坐到母亲旁边。
那是父亲往日惯坐的位置。
他眸光微黯,随即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娘,我回来了,你都不看看我。”
徐氏直接问道:“你们私定终身了?”
江成神色一顿:“算吧。”
徐氏:“依制,你要替你父亲守孝三年,她愿意等?”
“此事...尚未提及。”江成接过孔嬷嬷递的茶,对她点头致意。
“成亲,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只说,她愿不愿意?若她肯,我便去寻她父母提亲。”
江成看向自己母亲:“您同意了?”
见徐氏端着架子不语。
孔嬷嬷在一旁笑着插话:“公子说哪里话,夫人向来让您凭心意挑选,何曾干涉过。”
江成挑眉,他还未开口。
孔嬷嬷又接着道:“那沈三娘子,还不是因为您在外面惹的那些风言风语。若您当时就说实话,夫人也不会撮合您和沈三娘子。”
“当时我也不知道。”江成如实回道。
徐氏转头:“她还是男子时,你就中意她了?”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江成有些解释不清,初次同至亲说起此事,他有些不自在。
就在这时,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江府门前,随后一队禁军紧随而至。
未等家仆通报,江成眉峰倏然一紧,紧接着,数道黑影已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
“娘,宫里来人了,您先在府里好好待着。”
江成神色陡地变得严肃,他走到院中,八人皆身着皇城司玄袍,腰挎鎏金横刀。
见了江成,八人齐齐跪下。
“指挥使大人,陛下命您和林家娘子即刻进宫。”
江成看着曾经的下属,八个副指挥同来,还有禁军,这阵仗是怕他们逃跑吗!
“陛下已经知道了林知夏的身份?”
“是的,不止如此,陛下还知道年中时,您就查过林娘子。”
这几人对江成是打心里臣服的,所以并没有隐瞒。
看来,皇帝是要追究林知夏的欺君之罪了。
此时再逃来不及了,江成回身找母亲要了一身女子骑装。
既点明她女子身份,自是要以女子衣冠觐见。
林知夏那身装扮偏向市井日常,过于普通,体现不出她的精明强干,反倒会给人一种柔弱可欺的错觉。
他返回到林知行的卧房,将林知夏叫了出来。
见对方手上拿着衣服,林知夏以为是要去见徐氏,连忙拒绝。
直至江成写明来由。
“这事先别让我哥知道,禁军围府,把阿昼和冽风都留下来,万一......万一有变,就让冽风带他们先走。”
进宫后,内侍并没有将他们往议事的御书房领,而是来到了皇帝休息的乾宁殿。
首领太监胡德全站在门口,进去前突然低声对江成道:“谈御史临死前曾留下一封血书,自证清白。”
江成明白了。
谈御史在皇帝心里扎了根刺。
林知夏五年未在世人面前现身,被皇城司查实。
而胡公公此刻的主动示好,恰恰说明陛下并未真动肝火。
胡德全这等精于揣摩圣意的宫中老人,若非心中已有成算,除了天子,他绝不会偏帮任何人。
在最后一次搜身检查后,二人低着头,缓缓步入乾宁殿。
“臣江成,”
“民女林知夏,”——“见过陛下。”
视线所及,唯有一截明黄色的衣袍下摆。
上首之人没有出声,江成和林知夏便这般跪着,静待圣谕。
沉寂良久,御座之上终于响起皇帝那粗犷浑厚的嗓音:“江卿,入京之后,为何不即刻入宫觐见?”
江成缓缓直起身子,坦然地迎向皇帝那犀利的审视。
“臣昼夜兼程,形容疲惫狼狈,恐污圣目,因此先行回府稍作整顿。”
江成左臂受伤一事,陆启已经回禀过皇帝。
太医早就被皇帝叫来,正在一旁站着。
皇帝一个眼色过去,太医立即上前,查看江成的伤处。
皇帝目光转向一身玄色骑装的林知夏。
“朕该叫你林娘子、还是林推官?”
林知夏毫无反应。
江成忙答道:“陛下见谅,她为了潜入蔡府取证,中了楚亦下的牵红之毒,耳朵失聪,听不见了。
另外,是因为林知行一直被蔡府的人囚禁,她不得已才会.......”
皇帝一记冷眼,让江成咽下了后面的话。
这些事情皇帝早已经知晓。
林知夏听不见声响,没有接到起身的提示,只能保持着那一个动作,垂首看着地面,并不知旁边发生了什么。
皇帝朝胡德海递了一个眼神。
胡德海会意,快步穿过屏风,走向靠墙的架子,取下一个铜壶和一根与之相配的铜杵。
他走到林知夏旁边。
林知夏察觉有人靠近,微微侧头,清亮的双眸眼睫微闪。
胡德海出其不意地将铜壶猝然递至林知夏耳畔,狠狠敲下!
“咚——!”
清越悠长的铜馨之声在寂静的乾宁殿内回荡,余韵久久不散。
那声音几乎贴着林知夏耳畔发出的。
如此巨大的声响,她眸中的澄澈不曾泛起一丝涟漪,面上神情亦无半分波动。
纵是再精于伪装之人,也万难控制住耳周细小穴位对强音的本能反应。
胡德全对着皇帝摇了摇头,证实无误。
他将桐杵放回原位,垂手恭立,静候天子的裁决。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大医包扎伤口时,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高踞龙椅的皇帝,目光如利刃般缓缓扫过林知夏那不卑不亢的玄色骑装。
江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