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好些了吗?那道神通困不了它太久,我们快些离开此地。”
听得此话,即翼才缓缓回过神来,将目光落回眼下扭动着身子的大红鲤,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安小鲤的妖身。
不得不说,这鲤妖卖相确实不错,无论是红得像血一般的鳞片,亦或者是修长匀称的身躯,都没有半点瑕疵。
那双硕大的暗金色竖瞳微微眯起,转而发力,完全拽断了缠在身上的束缚,随即仰起头,下方渊水上涌,形成一道庞大的漩涡将她的身躯完全吞没。
渊水自上而下散去,龙女重新化作人形,那身紧贴着妙曼身躯的黑色细鳞甲胄上遍布狰狞的伤痕,光洁的肌肤上同样满是血迹。
但这没有半点削弱她的美感,反而弱化了原本萦绕在周身那种寒冷的锐意,变得柔软了许多。
只见这位龙女抬起手,沉渊中便有一抹黑光飞掠而出,重新落回她的手中。
那柄漆黑暗哑的玉剑发出阵阵嗡鸣,将周围的光线尽数引入剑身,一时间残留在龙女周身的释光被驱散,那双竖瞳中暗沉的眸光再度变得强盛起来。
『好帅。』
安小鲤呆了呆,他并非第一次看过这位即翼殿下,但每一次都被这身黑鳞甲胄帅惨了。
都说龙属一身是宝,这身甲胄一看就是品阶极高的法宝,而且与她气息牵连,难道也是由龙鳞所化?
但安小鲤从不曾见过初云裳有类似的装束,九娘娘总是素白鲛绡,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
『?』
龙女蹙起眉头,因为这已经不是安小鲤第一次在她面前发呆了,尤其这次是妖身,那对温润澄澈的大眼睛中流淌着纯粹的感慨和赞叹。
即翼一时间感到深深的匪夷所思。
寻常妖修见了她,难道不应该惶恐敬畏,瑟缩成一团吗?
『他为什么不怕我?』
“呃……”
只是很快,来自帝刹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同时惊动了安小鲤和龙女。
这尊金身被困在云中梦乡,在外人看来,那里就只是一阵飘渺的云雾,看不清内里的事物。
但帝刹子也在抵抗着这道神通,雾中已经开始显现出一道可怕的黑影,随着时间推移,这道影子越发清晰,已经能隐约辨识出那尊金身法相怒目圆睁的面孔。
而在帝刹子头顶,那处虚幻的净土再度浮现在天空中,时隐时现。
安小鲤心中一惊,连忙催促道:“殿下,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
龙女垂下眼眸,攥住剑柄的手微微发力,安小鲤惊恐地察觉到周围的水流正变得湍急起来,渐渐形成一轮填充渊壑的漩涡。
而他与龙女就站在中心处,被这股可怕的涡流环绕。
『逃?这是被小瞧了啊……』
让一头小妖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简直是奇耻大辱。
倘若是寻常妖兽,即翼顺手也便打杀了,偏偏他还是初云裳的玩物,对自己还有援救的恩情。
这位龙宫六殿下心中的恨意愈发深重,不仅是对于眼前伏魔净土出来的帝刹子,就连与此事完全无关的初云裳也一并恨上了。
至于来得不合时宜的安小鲤……
她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杀意已经重到连安小鲤都有些喘不过气,他惊恐地问道:
“殿下,您这是……”
然后话音未落,龙女已经动剑,漫天风雨肆虐,伏水归藏潜渊暗流之景一同涌现,神通与丹位呼应,凌厉的剑道造诣与妖王道行被手中黑剑一同推向极致。
这剑光斩落,凌厉剑意自安小鲤身旁掠过,如清风拂面,却吓得他片片火红鱼鳞几乎失色。
天空中再度响起阵阵梵音,帝刹子终于摆脱了梦道神通的桎梏,再次显现在渊壑上。
还不待他看仔细,那张怒目圆睁的脸庞上便浮现出呆滞之色。
“喀喇——”
只听得琉璃开裂的声音在大气中回荡,震荡不已,忽起忽落,原先宝象庄严的金身自脖颈处裂开一道缺口。
如宫殿般的头颅带着滚滚烟尘滑落,坠入渊中,断口处有耀眼宝光冲天而起,黑气如夜。
安小鲤同样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他原本以为这位六殿下已经油尽灯枯,不曾想她一脱困,便挥出如此凌厉漂亮的一剑。
“哼。”
龙女轻哼一声,余光瞥见身旁大红鲤震惊的神色,唇角微微上扬,但下一秒,便有殷红的鲜血自唇逢中溢出,落在下方动荡不休的水流中,绽放出朵朵璀璨的冰晶。
显然,这一剑并非没有代价,但即翼并不在意——
只要能诛灭强敌,便可通过龙属秘法将这释修残存的法相金身吞了,非但可以治愈伤势,甚至还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这正是龙属数万年来能屹立于苦境之巅的底蕴所在,它们虽然是妖,但无论血脉,道统,功法乃至法宝,通通都是最上品。
“殿,殿下……”
安小鲤惊恐的声音让即翼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尊无首的金身法相,其上已经布满裂痕,乒乒乓乓的琉璃破碎声不绝于耳。
只是不知为何,天空中那方虚幻的净土投影却不曾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嗡——”
龙女心中一惊,同样涌起不好的预感,只听一声嗡鸣自虚幻中响起,净土上空那道金光法轮光芒大作,无数金色的锁链从中激射而出。
『?』
只是那些锁链却并没有落向龙女,只是笔直地扎入帝刹子残破的金身之中。
无数琉璃残片坠入渊水,在即翼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这尊无首的金身法相居然缓缓动了起来。
只见它俯下身子,在湍急的渊水中四处摸索,宛若盲人,不一会,还真给它找着了先前掉落在水中的断首。
“不会吧……”
安小鲤口中传出轻声呢喃,却也正是这即翼心中所想,在少年的视野里。
那些扭曲的触须顺着法相残破的缺口处钻入金身内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开始缝缝补补起来。
『传说中的太一怎么会是如此邪性的东西?』
安小鲤强行打散心中胡思乱想的念头,而那尊金身已经将断首安在了脖颈平整的断口上,无数黑色的触须纠缠着进行接引,让二者再度耦合,纹丝合缝。
“走。”
龙女嘴唇翕动,很是不甘地从唇逢挤出这么一个字,她并非没有与释修交手,但如此古怪的情况也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不是早叫你走吗?』
安小鲤表示如果不是她非要递出这一剑,自己早跑没影了,他重新化成少年形态,正要驾风,下一刻就被一股磅礴巨力攥了过去。
回过神来时,身子已经被龙女提在手中,与她一同乘着涌动的水流往秘境外飞去。
“多谢殿下。”
少年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这头黑龙没有把自己落在这里。
眼见朦胧的云炁就在眼前,安小鲤却发现龙女飞行的速度愈发慢了起来,他刚转过头,便听见一阵痛苦的咳血声。
即翼抬手捂着嘴,殷红的血液顺着手缝滴落在脚下流淌的水流中,化作一朵朵精致的冰花。
从中逸散出来的,属于【亥水】丹位的气息扰动了她所施展的遁术,以至于安小鲤才会感觉到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殿下,你还好吗?”
少年担忧地问道,即翼没有回答,但面色差得吓人。
先前那一剑太过决然,居然叫她压制不住体内伤势,连丹位都隐隐颤动起来。
妖修降服丹位与人族修士无异,要么是以神通应位,要么是通过达成丹位意象。
作为龙属,先天统御诸水,最适配的其实是【壬水】与【癸水】丹位,往往不会有丹位反噬之忧。
但若是有志于龙君之位的龙女,往往不会轻易选择求合这两道丹位。
原因无它,这两道丹位已经分别被两尊绝世天妖证出了道果,其中一位更是东海龙君,四海龙属共尊之主。
只要它不曾寿尽,便不会有龙属尝试以【壬水】为基石证道,分薄它的权柄。
龙属张扬,放牧四海,并非特别契合【亥水】的潜渊归藏之意,更别说即翼也不是什么韬光隐晦的性子。
她更多是以强横的道行和修为压服丹位,而非让自己契合亥水意象。
只是眼下一旦出现难以压制的伤势,体内丹位立刻便开始动荡起来,让其雪上加霜。
“该死……”
即翼暗骂一声,她必须分出精力,治愈伤势的同时压制丹位,可无论是雷伤还是释光,都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这么一分神,几乎已经快要维系不住脚下施展的遁术。
安小鲤见状,没有犹豫,显出鲤身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龙女,让她骑在自己背上。
那一身细鳞甲胄先前看着帅气,如今却硌得生疼,安小鲤表情微微抽搐,一头猛扎进翻涌的云雾中。
仍然在秘境中央的帝刹子已经完成了拼头行动,只是脖颈与头颅的连接处仍有巨大的缺口,内里漆黑一片,仿佛藏着什么古怪的事物。
这金身法相动作仍然僵硬无比,原先那对金漆闪闪的眼睛如今就像一对破碎的玻璃球,正卡在眼眶中,一动不动。
它呆立在原地,像是在思索先前发生了什么,好一会才像找回了些许神智,从口中吐出幽幽的呢喃。
“我是伏魔帝刹子……”
“功德……”
帝刹子抬起头,作吞吐状,双唇之间的牙齿洁白锋利,只是染上一抹诡异的血光,喉咙深处更是阴影涌动,像纠缠着无数黑色的触须。
它用力往外一吐,从喉咙中涌出无数金光,混在这秘境仍未停歇的风雨中纷纷扬扬落入地面。
这些光芒在空中不断跃动,落地变化成一位位披着黄袍的僧侣,各自作怒目圆睁之相。
观其气息浮动,竟然都是比丘尼一级的僧侣。
一时间整座秘境释光涌动,这些僧侣皆作怒目圆睁,向安小鲤与即翼消失的方向追去。
帝刹子默默看着这一切,它好似忘记了许多事情,却仍然记得自己要抓住对方。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由它亲自走出秘境去追呢?
金身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只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它耳畔轻轻呢喃:
【不能离开这座秘境……】
【不能暴露在苦境的天光之中……】
【不能让那些人看到你……】
『可这是为什么呢?净化浊世不是大功德吗?净土为何不让我外出降妖伏魔?』
帝刹子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它修行的是忿怒法相,讲究以怒目金刚之相净化世间污浊。
只是此世污浊,人人生而从秽,难免缔造杀生恶业,这都是再所难免的。
『只要我杀得够多,得到的功德自然也就越多,也就足以洗去身上的恶业……』
这正是伏魔净土所推崇的,化身怒目金刚相,净化污浊秽恶世,这是足以让净土显现,珈蓝再临的大功德。
帝刹子缓缓从渊壑中走出,残破的金身黯淡无关,被填补的部分反而荡漾着迷离的幽光。
这位从净土出来的僧侣环顾四周,入目尽是伤痕累累的大地,以及玄都天中坠落出来的废墟,满目疮痍,内心陡然涌起深深的迷茫和困惑。
“……既然有本座在,此地当为一方清净释土。”
帝刹子喃喃着,伸手挖出了金身的一枚瞳孔,随即放手。
这瞳孔缓缓升上天空,待到居于秘境之中时,它才僵硬地眨了眨眼,以之为中心,晦暗的幽光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渗入泥土,更迭空气,很快便蔓延至秘境外层。
营造这方秘境的【清霄云炁】被这幽光一照,当即染上一抹幽邃之色,不复先前轻盈向上飘荡的轻盈,反而沉沉坠入地面,成为一道阻隔秘境里外的坚实屏障。
于是先前光怪陆离的诸多异象尽数消失不见,从外界往里看,这处秘境安宁沉寂,早已平息了争斗。
不多时,便有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伴着金色释光从屏障中渗透出来,任谁见了,都会因觉得这是一处有得道高僧坐镇的法域而心生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