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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二号房的烛火摇摇晃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马文才刚从射箭场回来,走到王清之床边,开门见山:“王清之,我要和你做朋友。”

王清之正倚在床头翻书,闻言抬眼,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文才兄,方才在公告栏前,你不还说要与我分个高低吗?”

“那是两码事。”

马文才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指尖敲着膝盖,“这尼山书院,要么是王蓝田那样的草包,要么是秦京生那样的趋炎附势之辈,有骨气的没几个,你算一个。”

王清之合上书,咳嗽了两声:“找其他人。”

“我跟你住同一屋,自然是结交你最方便。”

马文才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你病恹恹的,骑射肯定不行,我可以教你。以后品状排行,咱们并列第一,不好吗?”

“咳咳……”王清之咳得厉害了些,桑酒赶紧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盆热水。

“少爷,洗脚水来了。”她将水盆放在床前的矮凳上,又拿过干净的布巾。

“你下去吧,我自己来。”王清之挥了挥手。

桑酒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马文才,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应声退了出去。

王清之脱下鞋子,露出一双纤瘦的脚,脚趾圆润,肤色比常人白了几分。

马文才瞥了一眼,心里暗道:果然病弱,连脚都生得这么秀气,怕是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马文才,你敢不敢跟我赌?”王清之忽然开口,将脚伸进热水里,语气平静无波。

马文才来了兴致:“赌什么?”

“就赌你骑射当不了第一。”

“哈!”马文才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若我赢了,你就必须当我的朋友,以后事事听我的!”

王清之搅了搅盆里的水,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咳咳……自然。”

洗过脚,王清之躺进被窝,却觉得被褥还是有些凉。他沉默片刻,起身披上外袍,推门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秦京生。对方手里提着个食盒,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王公子?”秦京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这么晚了还没睡?”

王清之淡淡“嗯”了一声,没打算多言。

秦京生却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道:“王公子,我看那马文才早就不顺眼了,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就想在书院当老大。依我看,您才配当这个老大!琅琊王氏的名头,可比他杭州太守之子响亮多了!”

王清之皱了皱眉,后退半步:“离我远一点。”

秦京生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shàn)地退开了。

不远处的回廊下,恒月恰好看到这一幕,她靠在廊柱上,手里把玩着块玉佩,眉头微蹙:“奇怪,原文里跟秦京生狼狈为奸的不是王蓝田吗?怎么找上王清之了?”

王清之回房,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了一下——屋里的温度似乎高了些,连空气都带着暖意。

他走到床边,掀开被褥,果然摸到里面暖暖的。

马文才躺在对面的床上,背对着他,听见动静,闷声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王清之钻进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说什么?”

“你嫌弃我,却还让我给你暖床?”

马文才气他不愿意当他的朋友。

王清之闭上眼睛,声音带着点困倦:“咳咳……我只是习惯了有人暖床。”

“你!”马文才气得说不出话。

他今年十七岁,虽未娶亲,却也听过世家子弟房里的事,知道有些体弱的公子哥身边会有通房丫鬟伺候。

他越想越觉得晦气,别过脸去:“病成这样,竟还想这些龌龊事!”

王清之没再接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显然是睡着了。

马文才生气。

清晨的尼山书院笼罩在薄雾里,通往山门口的石板路上挤满了学子,都想一睹谢道韫的风采。

马文才站在人群前排,语气里带着不屑:“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来书院讲学,像什么样子?”

秦京生立刻附和:“就是!听说她都二十七了还没嫁人,指不定是长得太丑没人要!”

袁春旺接话:“就是因为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出名的吗?说不定根本没什么才气。”

王蓝田摇着扇子,笑得不怀好意:“肯定是丑得没法看,才躲在深闺里,如今混不下去了才来书院骗吃骗喝!”

“闭上你的狗嘴!”恒月的声音像淬了冰。

“哎哟。”

王蓝田跪倒在地,校服沾了层灰,气得脸都紫了。

马文才瞥了恒月一眼。

可恒月此刻正瞪着他,刚才那句“女人该在家相夫教子”,让她对这张俊朗的脸瞬间失了好感。

“快看!来了!”荀巨伯忽然指着远处喊道。

八人抬的青呢轿子缓缓驶来,轿帘绣着暗纹兰草,透着清雅之气。

山长王卓亲自迎上前。

轿帘掀开,走下来一位女子。

她穿着素色襦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木簪绾起,可往那里一站,便自带股风华。眉眼间是历经世事的沉静,却又藏着不输男子的锐利。

“谢先生,一路辛苦。”山长拱手行礼。

谢道韫回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能来尼山书院,是我的荣幸。”

秦京生看得眼睛都直了,喃喃道:“原来不是没人要……长得这么好看……”

人群外,王清之望着那道身影,像个纵观棋局的棋手,眼底波澜不惊。他没上前凑热闹,转身往天字二号房走去。

“哎,王清之呢?”秦京生回头时,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王蓝田刚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膝盖哼道:“肯定是看不起女先生,才不敢来!”

马文才冷冷扫了他一眼:“再多说一句,就滚出书院。”

王蓝田立刻闭了嘴。

讲堂内,谢道韫站在案前,挥毫写下《木兰诗》,字迹洒脱不羁。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这首北魏时间的民间歌谣,谁有见解?”

梁山伯起身拱手:“夫子,学生以为,此诗应是男子所作。木兰纵横沙场,何等英勇,怎会落得‘对镜贴花黄’的结局?未免太失气魄。”

王蓝田:“女人就该在家织布绣花,打什么仗?简直是胡闹!”

“你懂什么!”祝英台猛地站起来,“木兰有巾帼抱负,保家卫国何错之有?她的结局,更该是继续征战沙场,而非困于闺阁!”

秦京生在一旁嗤笑:“女子打仗?怕不是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谢道韫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落在祝英台身上:“你们二人的见解,都有可取之处。”

王蓝田不服气:“夫子身为女人,凭什么教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这分明是伤风败俗!”

谢道韫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书院讲堂自然是以道高术专者为尊,不学无术者为卑。这就是为什么我端坐上位,而面无愧色的道理。”

众人鼓掌。

马文才忽然起身,目光锐利如箭,却面带尊敬的微笑:“先生果然才思敏捷,口舌锋利。不过学生常听闻女子应遵循三从四德,先生所为如何?”

谢道韫:“本席向来从天理,从地道,从人情。此乃三从。至于四德的规范,执礼,守义,奉廉,知耻。这三从四德你没听说过?”

马文才:“先生明知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父,夫死从子。而妇德,妇容,妇功,妇言这四德,先生您又遵守了哪一条呢?”

谢道韫顿了顿,尚未开口。

恒月已站了起来:“那马文才,你可知三从四德出自何处?东汉班昭的《女诫》!”

她直视着马文才,字字清晰,“你引用女子之言来评判女子,岂不可笑?昔日窦太后临朝,若拘泥于三从四德,汉朝何来中兴?邓太后执政时,班昭还曾为其辅政,她们何曾遵从。制定规则之人不用受限,而身后者却要为此,岂非不公。”

“你!”马文才被问得哑口无言。

“班昭的学说有精华也有糟粕,”恒月继续道,“你只捡着糟粕当宝,却忘了前人的胸襟。”

梁山伯也忍不住道:“文才兄此言差矣,天纲地道,人存其间。修心行德,终止一法。德、言、功、容这四德。就算男子亦应遵循。若强行区分男女,未免落了浅薄。至于三从,谢先生自幼父母双亡,又未婚配,更不谈夫死从子。试问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应该如何听从?”

“说得好!”

“说得好!”

马文才生气,恒月跟他家世相当。梁山伯算什么东西。

马文才刚要暴走!

“昔有西施复国,貂蝉除贼,王昭君安边。”

一个清浅的声音从后排传来,王清之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依旧苍白,却字字清晰。

“她们未守‘三从四德’,功绩却令自诩才子者汗颜。班昭之后才女少见,三百年仅出蔡文姬一位,今日得名扬天下的谢先生教学,诸位才是与有荣焉。莫为一时意气失了读书初衷,说无知话。”

王清之还特地强调初衷二字。

马文才停住,他是要为了品状!不能冲动!

秦京生:“蔡文姬怎么没有遵从?”

恒月和祝英台笑了笑,其它学子也是不知道。

恒月嘲笑道:“文姬散发救夫,不知?真是蠢材!不会你们连蔡文姬的人物传记都不知道吧!”

谢道韫笑了笑。

众学子只是知道这个人:“不知道。”

王清之也是无语,又添一句:“现存的经史子集,400余篇皆出自蔡文姬才女默写修纂。你们读她默之书,却不知道她?”

荀巨伯:“那么厉害!”

王蓝田:“啊?”

“原来是这样!”

恒月:“王清之,你在对牛弹琴,他们自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过是井底之蛙。”

马文才生气,但是却不得不服,但是他不相信谢道韫有这样的本事。

谢道韫望着王清之和恒月,眼中露出赞许:“非常好,诸位的见解都很独到。”

王清之点头。

恒月看着马文才铁青的脸,彻底没了之前的那点好感——空有皮囊,眼界却如此狭隘。

谢道韫点了几人的名字:“梁山伯、王清之、祝英台、恒月,相信你们未来的夫人必定与你们琴瑟和鸣。”

马文才攥紧了拳头,他没走——方才王清之那句“一时意气”,像根刺扎在他心上。

……

下课后,马文才在院中等着王清之。

见他走来,一脚将蹴鞠踢了过去,球速极快,带着风声。

王清之站在原地没动,那蹴鞠却“嘭”地撞在赶来凑热闹的王蓝田脸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马文才收回脚,冷哼一声,显然是故意的——这是给王清之的下马威。

“马文才,书读少了就去多翻两页,别在这儿耍横。”

恒月走过来,瞥了眼捂着脸的王蓝田,“跟我走。”

王蓝田刚要跟上去,就被马文才喝住:“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恒月站定,与他对峙,“难不成你还想动手?”

梁山伯赶紧劝道:“文才兄,今日确实是你……”

“滚!”马文才吼道,眼睛只盯着恒月,“敢不敢跟我比一场?蹴鞠、骑射,随你挑!”

“谁稀罕跟你比。”恒月转身就走,“有本事你去赢过谢夫子,证明你的歪理是对的。天天都是听人说,你不去实践怎么知道一定是对的!”

王蓝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恒月的背影,心里想毕竟要和恒月这个疯子同住,最终还是跟着恒月跑了。

马文才望着两人的背影,咬牙道:“我一定会让那个女人滚下山!”

他走到回廊时,听见祝英台在跟梁山伯争论着什么,声音里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远处的射箭场,传来马文才练习的弓弦声,一声比一声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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