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陈封离了政事堂,秦玉、程备、卫绾三人也各自去了。秦玉赶去城外安抚右武卫与青鸾卫兵马,并整肃梁都防务;程备出了宫城,主持梁都城内索拿、戒严诸事,并唤周严入城,接管金吾卫;卫绾却未出大内,与匆忙入宫的张先一同调遣兵马,守卫宫城。
陈封与众人作别,只带吕吉、陈二虎二人,掉头向北,又出左银台门,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大门外守卫已换了左骁卫兵士,见陈封行近,齐恭肃施礼,两个内侍却已吓得早早跪倒在地。陈封不去理会,直入院内,行至正殿阶下。见左右内侍、宫女皆已跪伏,无人敢出声,心中自有一分得意。便欲拾阶而上,忽见一旁一个内侍疾趋而来,在身侧停住,低首垂肩,弯腰控背,施礼道:“陈太尉,觐见圣上,还当通禀。”
陈封一怔,转头看那内侍,见他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穿寻常内侍杂役服色,并无品级,然看脸庞却也面色白皙,眉清目秀。便道:“你是何人?”
那内侍道:“禀陈太尉,小人是内侍省紫宸殿小黄门,贱名赵竖。陈太尉只唤小人竖儿便是。”
陈封点点头,道:“好,竖儿。你说的是,觐见圣上,不可失礼。你如此知礼数,便升你做个紫宸殿内侍殿头,你代我去通禀罢。”见竖儿面有迟疑之色,又笑道:“怎么,你不信?你去与高侍禁说,只说是我说的便是。去罢。”
竖儿面露喜色,快速跪地叩了一个头,便爬起来向阶上跑去。
不一时,只见紫宸殿大门打开,高忠走出,高声道:“圣上宣陈封觐见。”却见赵竖也出了殿门,退到一旁侍立。
陈封上阶,看了一眼高忠,只略一颔首,便进了殿。高忠在外将殿门阖上,回首瞥了赵竖一眼,也侍立在一旁。
陈封抬眼看紫宸殿御座,此时却觉也并非高不可攀,只觉阴沉冷清而已。遂回身直入郑帝东寝殿,见郑帝合衣躺在榻上,双目微合,遂躬身施礼道:“臣陈封拜见陛下,这一夜惊扰了陛下,臣心甚是不安。”
郑帝张开双眼,看看陈封,伸出一条手臂道:“是崇恩来啦,扶朕起来说话。”
陈封略一迟疑,但殿内无人服侍,也只得上前,一手扶住郑帝手臂,一手伸入郑帝背下,轻轻将郑帝扶起。
郑帝使尽气力,靠在迎枕上,已是气喘吁吁,指指榻旁一张椅子道:“你坐那里罢。”说罢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平复。
陈封后退几步,坐在椅上,见郑帝如此,反不知如何说起。却听郑帝道:“政事堂那边的事,想必崇恩都已理顺了罢。”
陈封道:“是。政事堂已拟出了几道诏书,过后自会送来请陛下用玺的。”
郑帝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必问了,只须国家不乱,旁的事,也都是云烟罢了。”
郑帝自称忽地换成了“我”,陈封立时惊觉,却不知郑帝用意何在,只得随口应道:“陛下放心,我郑国定不会乱。”
郑帝道:“那便好。嗯,还是‘郑国’,这是我今日听到的第一件喜事了。”说罢竟微微苦笑起来,又道:“我还要多谢崇恩,未教我做了亡国之君。”
陈封道:“陛下说哪里话,臣一心只为我大郑,并无半点私意,请陛下明鉴。”
郑帝却不理会陈封,自顾自道:“我继位四十余年,前半生锐意进取,也算颇建了些功业。虽近二十年不大过问朝政,自问也并无失德之处,却为何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倒要请崇恩说说,这是为何?”
陈封默然有顷,方才答道:“回禀陛下,方今天下五国并立,各国皆有争雄之心,是以国势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国家若不能兴盛壮大,便是自取灭亡。因此臣以为,守成之主与亡国之君,并无差别。”
郑帝闻言忽地目光大盛,道:“崇恩的意思,朕只是守成之主?灭蜀虽是你统兵征伐,却不是朕的功业?陇右乱了数十年,须也是在朕手中平定的。若不是朕力主用你与石青,哪里来的这些?当年若是以卢象山为将,克蜀也是水到渠成,又哪来你陈崇恩的功劳?”
陈封道:“陛下知遇之恩,臣并不敢忘。然臣不敢以私废公,终须以国事为重。”
郑帝冷笑一声,忽地摆摆手,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说这些有何益处?行到山穷水尽之处,坐看云起云落,千秋功业,只看你如何书写。到头来,却也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陈封冷冷道:“到了此时,陛下还在意功业声名?陛下只以为是守成之主,便非亡国之君了?郑国虽非亡于陛下,然后世史家穷究起来,郑国却正是亡于陛下之手。”
郑帝震怒,双目圆睁,欲举手指陈封,却终究无力垂下,道:“不错,细究起来,皆是我之错。昔年我一力作养你,将你从区区六品统制,提拔为天下兵马都太尉,便是我之错谬之处。我也并非未想过要有人制衡于你,然赵练材、卢象山,不过粗莽武夫,不堪大用;李克让年老昏聩,更是不值一提;偏偏石方白又是你恩师...莫非石方白也与你一同兵变?不会,不会,石方白断不致如此,况且他确是有病在身,你也未必敢与他说。机缘巧合之下,这几个都不能用,我独用你一个,也是不得不为之。若说亡国,便是亡在此处了。”
陈封道:“陛下何苦去想这些,纵然这几个人能用,也不是我的对手。”
郑帝冷哼一声道:“也未必便不是你的对手,只不过你比这几个人年轻,有他们在,你便要隐忍一时,他们迟早要先你老病而死的。年轻一辈将领之中,我也曾着意留心过几个,但这几个功绩威望远逊于你,更有被你收为己用的,我还能用谁?此乃天不佑我大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