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庸就是这种人。
更何况,他没有以后了。
可自己的人生不该被彻底埋葬,总要有一个人,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故此哪怕知道希望渺茫,他也想赌一次。
他赌赢了!
年轻巡抚缓步来到书案前,取过纸笔递到他面前,以一种近乎冷静到极点的声音,道:“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写出来,要详细,本官会去一一查证,若此事属实,天家血脉不容亵渎”
蔡庸颤抖着接过纸笔,长出一口气匍匐在地,将多年来自己的查访的经历,事无巨细的写了出来。
陈牧坐在地上帮他研墨,一页一页的宣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
那是曲节的一生。
一个为了完成皇帝交待的差事,放弃了本该光明的前途,于阴影中潜行的一生。
半个时辰后,蔡庸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笔,单手一翻,精致的狼毫笔掉落在地。
在地上染出了一抹墨色。
他如释重负的笑了。
多年的潜伏生涯,笑的竟也无声无息,
良久后,声音耳边传来陈牧冰冷的声音:“蔡...曲少卿,后悔么?”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曲某一生无怨,无悔,无憾”
蔡庸脸上笑意不减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冻饿之极的夜晚,见到了还未登基的洪德帝。
“馍馍,真香呀”
嘭!
硝烟弥漫间,蔡庸带着满脸解脱般的笑意缓缓倒下,眉心处一抹血红。
也就是这个时候,陈牧才恍然惊觉,这个蔡先生年纪还真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
可惜了!
护卫们听见枪声,纷纷赶了过来,冲进就见巡抚大人半靠在书案前,手中的火铳还发着淡淡的硝烟。
“大人”
“大人”
“……”
陈牧摆了摆手,僵硬的指了指蔡庸的尸体,道:“此人竟意图行刺本官,念其忠心为主,拉下去厚葬吧”
双腿都断了,他还能行刺?
护卫们对视一眼,却也不敢刨根问底,只能依言将其抬了出去。
刚踏出房门一步,书房内便传来巡抚大人低沉的声音:“烧了吧”
“是”
......
书房内最后的烛光熄灭了。
陈牧瘫坐在椅子上,无神的望着屋脊,心中翻腾不休,痛彻心扉。
蔡庸,或者说曲节的话,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疑惑。
他与薛明宗接触之后,就发现此人心机极深又手段手辣,当年的事才过去五年罢了,又哪里那么容易忘却。
可薛明宗对他这个历城县出身的陈家子,并无太多防范之心,几乎与他人等同。
原本陈牧还以为,是父亲化名行商的原因。
可审理了血丹一案时候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十余年前的隐患,薛明宗都提前想好了对策。
五年前那种要命的时刻,又怎么会不斩草除根?
就算没把一个普通商队首领看在眼中,也会事后调查一番,死死的盯着,那他这个历城县陈家子,怎么会不引起一丝警觉!
如今蔡庸的讲述解答了他的疑惑,原来当年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陈牧没有怀疑蔡庸的话,因为此人前来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这个时候已经无须,也不能用假话骗他。
更何况蔡庸最后的详述,已经将来龙去脉写的清清楚楚,很多方面都和廖骅的话相互验证。
对于陈父的死,薛明宗有御下不严之罪,却非必死的罪责,跟胡家更是没有一点干系。
陈牧脑海之中轰鸣作响,一直以来支撑着走下去的信念崩塌了。
“那我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为了报父仇,他阴谋构陷了胡家,亲手杀了亲如兄弟的胡宗昌。
为了报父仇,他阴谋构陷了李冲,害的其全族被灭,更间接导致了卢方的造反,引的生灵涂炭。
为了报父仇,他阴谋侵犯了长公主。
为了报父仇,他阴谋杀死了白霜灵
为了报父仇,他阴谋害死了薛诗婉。
甚至连钱幕的死,都隐隐与此事有关。
如今有一个人告诉他,你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
“噗”
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陈牧嘴角染血摊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大口喘息,浑身缠斗不休,眼中晦暗不定。
苦学多年的儒家伦理在此刻化为尖锐的讽刺,孝义之道彻底崩塌。
“……”
“杀一无罪,非仁也”
“……”
“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
“........”
“陈牧,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许久许久之后,外面响起了梆子声。
三更了。
陈牧缓缓起身点燃灯火,双手上的血点已经凝固成了酱紫色,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抬手取过茶壶冲了冲,血液洗掉了,提鼻一闻却依旧有淡淡的血腥味。
陈牧嘴角不自觉的,挂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手上染了血,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
晨光初露,天际微霞。
陈牧换好官服,身旁仅带了两名护卫,便开始了一天的巡营。
每一路,每一司,每一个营帐。
都留下的巡抚大人的脚印。
巡至罪营,木栏囚车内的前大同参将高佐高呼道:“大人,陈大人,罪将愿戴罪立功,求大人饶命”
陈牧猛然停住脚步,冷喝道:“高佐,在大同你是最先附逆的,亦亲手害死了不从的数位将领,就算本官饶了你,你问问这周遭官兵,能否饶了你”
周遭的士卒齐声高呼:“不放”
“不放”
“不放”
高佐刹那间脸色煞白,双手死死的抓着木栏,质问道:“那为何李岩可以?”
李岩和他同时附逆,凭什么一个成了新军参将,一个就要被祭旗。
他不服!
“陈巡抚,论行军打仗,我高佐甩他李岩几条街,我不服!”
“而且你陈巡抚承诺过,降者不杀!”
陈牧轻笑一声,迈步离去,寒风中传来淡淡的话语:“李岩是战场投诚,你们是被俘!”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不过是李岩有郭桓保着,他也需要一个人安抚大同军心罢了。
仅此而已。
凝望着陈牧离去的背影,高佐奋力拍着木笼,绝望嘶吼:“陈大人,让我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寒风中,传了年轻巡抚低沉的话语
“做梦!”
..........
十万大军联营二十里,陈牧一步一步挨个丈量,从黎明时分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县衙。
吴冶和李和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其归来立刻将供状递了过来,喜道:“抚台,薛家管家招了,薛明宗也认了”
陈牧眉毛一挑,对此有些意外:“这么快?”
二人对视一眼,换李和开口道:“陈抚台,薛明宗认了和蒙古有往来,却不认勾结蒙古破城,并且他执意要见你,才肯全盘交待”
“见我?”
“哼,此等样人,不如不见”
陈牧冷哼一声,手指在那厚厚的供状上敲了几下,抬眼瞥向监军太监
“李公公,京中可传信过来?”
李和嘴角一抽,心道这才几天,哪有那么快。
“未曾,但估计此刻应该快到京城了”
陈牧计算了一下时日,想借着大军出征一并处理薛家,恐怕来不及了。
既然如此,就避嫌到底吧!
“李公公,本官曾与薛明宗有旧,此案当避之,你将这些口供速速递往京城,请陛下裁决”
陈牧连看都没看,将口供全部交给了李和。
后者微愣了一下,便下去派人赶赴京城。
吴冶等人走了,凑过来低声道:“忠义,这尽数递往京城,不好吧?”
陈牧闻言轻笑,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调侃道:“怎么,淮安还会把对我不利的口供,也放进去不成?”
“怎么可能?不对,哪有对你不利的口供!”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