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风雨落寞,半生假醉痴狂。
冷落了杜康汾酒,辜负了诗词文章,衫薄叹秋凉。
今朝繁华看尽,方知天外云长。
回首再觅来时路,说不尽生死迷茫,笑语道无常。
隔岸相闻,“铮铮”几声珠落玉盘,只听一个苍凉的男声鼓弦而歌,一首破阵子,倒是被他唱尽了人间的生死无奈,以及世事苍凉。
词算不得什么好词,更谈不上什么工整,但此时章水中的一位船中逆旅,听后却是深感其中三味。
“咳咳......寄愚,取酒来。”
“老师,您的身体实是不宜饮酒。”
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人听了恨不得将胸中肺腑都拿出来在江水中淘洗一番,才方感爽利。
“去......咳咳......取来,我时日无多......咳咳......”
“好了老师,您别说了,我去取就是。”
船舱中一个看起来并不是很老的老人,斜倚病榻,手中一方白巾上面数朵梅花血染,显然已是病入膏肓,没有几日好活。
要说此人是谁,那可是大有来头,大明朝或许有人不识得当朝天子,却无一人不知这位的大名。
此人便是当朝的南京兵部尚书兼两广总督,王守仁王伯安,号阳明先生。
但是他能让世人所熟知的,却并非是他的官身和那一连串的头衔,皆因他乃是自春秋战国以降,唯一的一个享有立德、立功、立言之人,有此三不朽,可称之为圣。
“老师,酒来了。”
常青手拿一小瓶刚刚烫过的陈年花雕,给王守仁斟了小小一杯,送到了他的唇边,双眼早已是被泪水打湿,朦朦胧胧地碰洒了杯中酒水却仍不自知。
“老师,我来扶您。”
王守仁直了直腰,接过酒杯道:“我感觉好些了,还是没有君如的消息吗?”
常青面带愧色地摇摇头道:“我已经在江湖上寻找了她两年,您说她会不会是随着长风师弟也一起离开了这里?”
“或许吧,唉!我王阳明一生私德无亏,却唯独是亏欠她们师徒二人。”
叹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怅然吟道:“林下春晴风渐和,高崖残雪已无多。 游丝冉冉花枝静,青壁迢迢白鸟过。 忽向山中怀旧侣,几从洞口梦烟萝。 客衣尘土终须换,好与湖边长芰荷。”
接着又饮下一杯,王守仁明显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便就势靠在床头躺倒,探手摸向腰间,紧紧握住一个檀木葫芦对身边的常青道:“寄愚,为师大限将至,此去瑶台继续修行,尔等无须难过,务必要将心学发扬光大!”
常青闻言,簌簌泪下:“老师,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日前王师兄已经打听到了李时珍的消息,用不了几日......”
王守仁一只手抬起来一半,却又无力垂下,打断了长青道:“呵呵,没用的,我本就是修行之人,对自己的身体还有谁能比我更加清楚?或许在那一日我就应当消亡,谁知又白白赚了这二十多年,说起来这也都是托了你长风师弟之福,咳咳咳......”
说了这许多话,王守仁又禁不住的咳嗽起来。到了今时今日,有很多事情他也已经想得通透,不禁在心中又想起了那个神奇降世的婴儿。
“长风......破浪......”
数日之后,时值嘉靖七年十一月廿九日,一代圣贤客死于归乡途中,留有遗言曰:“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小沽城中,漫步而行的云帆,忽然驻足街头,痴痴地望向远方的天际默然不语。
“师弟,怎么了?”
云帆摇摇头道:“不知道,突然间心有所感,似是有人在念及我的名字。”
赵君如闻言,只觉甚是惊讶:“师弟,你这是什么境界,竟是如此神奇,难道别人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你就会有所觉察不成?”
“那倒不是,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生出的明心返照,也只是对一些较强的执念才会生出感应。”
与云帆并肩而立的宁儿,却是插嘴调笑起了云帆:“我猜一定是哪个女子正在思念云帆师兄,君如师姐,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什么小郡主呢?”
赵君如吃吃不语,云帆则面露尴尬,没想到赵君如竟然什么都没有隐瞒宁儿,神情却是略有黯然地道:“这种感觉我在太山修炼时也曾有过两次,一次是两年之前,一次就是在最近几日,好像都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昨日师祖帮我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两年之前应是有熟稔之人罹难。最近一次也是相差不多,可能是哪位故旧身处弥留之际,却有一念思及于我。索性并非是至亲,而你们也都无恙,我也想不到会是何人。”
几人继续漫步前行,赵君如沉吟道:“这圣境中也就这些人与你相熟,该不会是小皇帝吧?”
“也有可能,不过朱厚熜身关国运,不像是个短命之人,我只怕是百里先生或是武当的云鹤真人。”
“不错,听你说百里前辈去向不明,就连你也没能找到,要说是他也的确是最有可能。师弟你说,会不会是你那个王叔父?”
“师姐,你是不是对王叔父仍是心存怨念?”
“哼,我早就不和他计较了。”
云帆暗自摇头,在宁儿的带领之下,三人转入一条小巷,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院落门前。
宁儿瞅着门头落锁,心头颇为失落地取出钥匙,邀二人踏入院中。一阵风卷落叶,小红绳纵身跃下灵羽,却是直接腻到了云帆身边。
“云帆师叔,我晚上跟着你一起修炼好不好?”
轻轻在小丫头的脑门弹了一记:“你还记不记得你娘的交代,晚间还是跟着你君如师叔继续练习弹琴吧。”
打发走了小红绳,云帆和宁儿简单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却是独自出门而去。采买足了一路所需,云帆又带回来两个食盒,晚饭后云帆便将房间让给了三女,而他自己却是独自留在院中打坐。
“师兄,咱们这次下山你可是有什么目的?”
“也没有什么,除了要和君如师姐去一趟天都城的太古遗族之外,便再无它事,怎么了宁儿?我见你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宁儿来到云帆对面坐下,便和他说起了天天和小结巴那三个幼时玩伴。
“天天他们后来应该是回过这里,前面两年我一直都在太山修行,估计他们是还没等到我回来便又离开了。”
“那他们可有给你留言,说今后会去往哪里?”
宁儿道:“天天倒是留下一纸书信,只说是随师叔四处闯荡,说好了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可我这两年一直都呆在宗门,不超过俩月便会来此查看,一直也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宁儿,你也无须着急,这圣境我也不曾好好看过,等去过了太古遗族之后,我们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走上几遍,必会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再不行我还能发动各地的风司帮忙一起寻找。”
“嗯,那便如此,我也要修炼去了。”
无边城地处东华州的腹部,此城南靠圣境中最大的内陆胡泊天元湖,北接茫茫草原,乃是十二主城之中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大城。
此城原起于内地与草原上的骡马交易,久而久之便从一个小小集市渐渐壮大为了一座城镇,最后又有更多的南北商旅在此落户,便有了如今的规模。
由于对战马的需求,因此多次战乱都曾波及这里,不过战后却又很快再次繁荣起来,这里也是东华州内各色人等最为复杂的一处所在。
如今的无边城,骡马交易却只是占了西北一隅之地,东北处售卖的则全是从南方而来的稀有货物。
城主府居中,周围是风、雷两司及课税等一众其它署衙。整个南城却是成了一片集聚客栈、酒肆、青楼、赌馆的繁华之地,更是有数万人家错落其中。
就在熙熙攘攘的南大街上,正有一个七八岁的童子独坐街头,而在他的面前则还摆着一个七瘪八歪的破落铜盆,里面已经积攒了十七八枚铜子,其中竟然还有一枚以一当十的大钱。
一双双腿影在童子身前掠过,“当啷”一声,又有一枚铜钱落入盆中,然而那名童子却依然是闭目端坐,竟是对眼前的形形色色以及身前的铜盘,看都未曾看上一眼,就像是身处世外一般。
不得不说这童子的运气真好,不曾见他出声求告,也不曾见他装疯卖惨,这还没到晌午,就已经乞讨到这么许多。
和他相比起来,不远处的另一名小乞儿可就要凄惨了许多,只见那乞儿拖着一条残腿,一只手臂竖立在半空,手腕却是夸张地翻转了半圈,五根变了形的手指则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那乞儿嘴里叼着一只破铁碗,艰难地在地上匍匐前行,每前行一步,便取下口中破碗,呼喊两声:“爷爷奶奶们行行好吧,给两个子儿吧,小子三天都没吃饭了......”。
然而他碗中的铜钱却仅仅只有三四枚而已,还不及那端坐童子的一个零头。那乞儿一步步爬行,居然渐渐地来到了那童子身前。
“钱哥儿,匀我几个吧,眼看着今天又要挨饿了。”
“你自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