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
她总觉得,回忆只有被小心收好,才不会消散。
她有个小木盒,用来盛放所有藏起来的时光。
里面有采摘来的野花,有舍不得吃的糖果,有糖纸折成的星星,还有磨圆的鹅卵石、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条……
后来,花瓣零落成尘,糖果融化成香甜……
只有那些瞬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
……
六岁那年,夏夜——
街边小铺的橱窗前,月亮踮着脚,一眼相中了那根发绳——黑色的月亮,白色的星星,像夜空的碎片。
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心思,为哥哥挑选礼物。
闲暇片刻,她跟着哥哥爬上了城中最高楼的天台。
夜风微凉,她晃着双腿坐在栏杆边,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星空。
那些闪烁的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可当她伸出小手,却只抓住一缕夜风。
“哥哥哥哥——”她突然转过头,眼里充满好奇:“为什么星星总是绕着月亮转呀?”
巫辰星揉了揉她的发顶,说:“因为月亮……宇宙的锚点啊。”
“锚点?”月亮歪着头,思考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就像大海上的船,会需要一个沉甸甸的锚,才不会在风暴中迷失方向。
月亮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星星们不会迷失在黑暗里。”
月亮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那哥哥是我的锚吗?”
夜风骤停。
巫辰星望那双赤瞳深处——那里倒映着星河,也倒映着他自己。
“不。”他轻声回答:“小乖才是哥哥的锚。”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流星!”月亮惊喜地叫出声,急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哥哥注视她的目光,比任何星辰都要温柔。
二人回来时,已是深夜。
巫辰星将月亮送回去后,独自前往训练场找巫桦。
好友正躺在树下小憩,脸上盖着本翻开的阵法书,随着呼吸起伏。
巫辰星轻轻坐下,从袖中取出两壶从大夏带来的蜜酿——那是巫桦最爱喝的。
巫桦嗅到味道,猛地坐起,看见巫辰星手上的蜜酿挑眉:“哟,大祭司亲自送酒?你该不会下毒了吧?”
巫辰星没接话,只是仰头饮尽自己那壶。
“喂……”巫桦双眸微眯:“你眼睛怎么回事?”
妖冶的赤色瞳孔,点点鎏金满眼,向着周遭的红侵蚀着。
巫辰星眨了眨眼:“从书房里找了本古籍,练了下就成这样了,没什么影响。”
巫桦皱起眉头,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巫辰星却突然站起来,饮尽最后一口:“照顾好自己,下次见面,我请你喝更好的蜜酿。”
“……你这怎么和诀别一样?”
“怎么?你听不得好话?”
“哈?要不要细数一下你以前对我的恶劣态度?”
巫辰星笑了声,转身挥了挥手:“去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巫桦下意识想抓住那抹衣袖,却只抓到一把虚无的月光。
他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内心的惆怅越来越浓。
……
命运第一道转折正在日益逼近。
月亮八岁生辰的前夜,巫辰星独自去往大夏。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街角那家老式蛋糕店。
这家店有一款抹茶味的小蛋糕,是月亮八年来永远吃不腻的一家。
巫氏不会承认月亮的生日,
每年的这一天,只有他会记得。
木门推开的声音,惊醒了打盹的老店主。
“还是老样子?”店主揉着惺忪的睡眼,手上的动作却已开始准备
橱窗里,放着新摆的草莓,鲜红饱满。
淡绿色的奶油在转台上晕开时,巫辰星忽然开口:“能多放一颗草莓吗?”
店主诧异地看他一眼,八年来,对方从未提过额外要求。
犹豫片刻,老人还是往蛋糕上多加了两颗草莓。
巫辰星静静看着,指尖缓缓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装饰点缀完,老店主递来糖霜笔——每次的署名,巫辰星都会亲自动手。
他接过笔,写下了“小乖”二字,每一笔都小心翼翼。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忽然想——
明日之后,或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昵称的来源。
……
当他提着蛋糕回到巫氏,夜已深沉。
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软。
小小的身影蜷在床上,怀里紧搂着他亲手缝制的布偶。
自月亮被接走后,他能给的陪伴太少,只好把思念缝进棉花里。
案几上摊着反复练习的字帖,“哥哥生日快乐”六个字写了又涂,最新的一遍总算能看出端正模样。
巫氏孩子的十六岁,总是带着别样的意义。
虽然,他已经带着月亮破戒很多次了。
他轻轻放下蛋糕,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月亮的睡颜。
睡梦中的女孩却像感知到什么,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角,含糊嘟囔着:“哥哥……我想吃糖……”
闻言,巫辰星哑然失笑。
这贪嘴的毛病,哪怕坏了牙齿也没改掉。
明明疼得眼泪汪汪,痊愈后又扯着他的袖子要糖吃。
“生日快乐,我的小乖。”
他俯身吻在月亮的额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床榻,浸染出一抹深色。
对不起,这次……没法陪你过生日了。
对不起,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对不起,要让你受苦了。
守护者的宿命渐近,他早已无路可退。
那一夜,巫辰星站在神女像前,献祭了自己的一切。
从此,命线上再寻不到他的痕迹。
一旦命线开启,他与月亮便永无再见之日。
于是,他选择在祈愿神钟前,献出自己的“存在”,换取神钟的合作。
从此,他成为游荡在时光长河中的幽灵,成为月下无声的影子。
无数时光在脚下匆匆流逝。
他会看着看小乖一步步长大成人,看她笑、看她哭,却再也不能伸手触碰。
他将记得每一场月升星落,记得每一个笑靥。
而她,始终不知。
……
巫辰星死讯传来的那个黄昏,整个巫氏的灯笼都熄了。
族人们沉默地伫立,怀念那个如星辰般耀眼的少年祭司。
巫酌独自站在祠堂中央,静静看着堂中燃烧着的油灯。
灯芯明明灭灭,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的长发散乱,素色衣衫上沾满了香灰,像是刚从坟冢里爬出来的游魂。
她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太可怕,像是把五脏六腑都笑碎了,混着血沫从喉咙里呕出来,被泪水打湿。
她的手指抠进灯台的雕花里,指甲断裂,鲜血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当李魈匆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巫酌缓缓仰起脸,风干的泪痕将散乱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阿魈,我的魂魄……早就开始消散了。
对不起啊,当初将你带到巫氏,现在却要留你一个人。”
青年沉默地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鲜血淋漓的手腕,低头轻吻那冰凉的指尖:“让我成为拴住你的最后一道锁。”
这个沉默的男人,选择用最痛苦的献祭,挽回妻子破碎的魂魄。
献祭的过程像一场凌迟,他的身体化作金线,一针一针缝补她溃散的魂魄。
他的面容在金光中渐渐模糊,唇角却始终噙着温柔的笑意。
“阿酌,我爱你。”
当年烟雨楼台那一眼,最终化作万千金线,缠绕成永世不解的结。
李魈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保护好心爱的妻子。
现在……他终于用生命完成了这个誓言。
只是这以命相抵的深情,不过是在巫酌破碎的精神上又添一道裂痕。
……
月亮仍然记得,那个雪夜格外漫长。
巫酌冲进来的时候,她还抱着哥哥留下的蛋糕。
蛋糕被打翻在地,被混乱的脚印踩踏成泥。
巫酌掐着她的脖子,那双手冷得像尸体,眼泪却滚烫。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他连尸骨都没留下……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月亮没有挣扎。
指甲陷进皮肉时,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很奇怪,她竟不觉得疼。
或许是因为心脏那里更疼,像是有人把“巫辰星”三个字刻在她心尖上,每呼吸一次就加深一分。
“大人!快松手!”
几个年长的女侍冲上来掰开巫酌的手。
当众人将崩溃的巫酌拖走,只剩月亮一个人,愣怔地跪坐在一地狼藉里。
她缓缓抚上脖颈,指尖触碰到的掐痕是火辣辣的。
她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巫辰星也是这样用手指轻抚她磕破的膝盖。
少年祭司的指尖总是温暖的,仿佛只要他轻轻一抹,世间所有伤痛都能愈合。
可现在,再没有人会为她拭泪了。
她缓缓走到窗边,忽然想起那座可以触摸星辰的高楼。
那年,高楼之上,哥哥指着星空说:“月亮是星星的锚。”
可如今,她的锚断了。
她终究成了无依的孤舟。
过往孩童的窃语又在耳边浮现:
“她是灾星,因为她,圣女大人才疯的。”
“对啊对啊,看到她会倒霉三天!”
“可是……为什么祭司没有事呢?”
“她迟早会克死身边的人的。”
此刻,月亮突然很想问问那些孩子:
如果她真是灾星,为什么偏偏克不死自己呢?
哥哥说过,月亮的背面永远藏着阴影。
那么,如果她去到阴影那面,是不是可以看清一切……
她轻轻推开窗户,像往常迎接哥哥那般。
从这里跳下去,一切痛苦就都结束了。
没有灾星,没有诅咒,圣女大人或许能好起来,巫族也能恢复往日的平静。
只不过,这次,再没有温暖的怀抱迎接她。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耳边的风声呼啸。
“叮——”
檐下的护花铃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一道金光从铃铛中射出,在她周身形成透明的屏障。
跌坐在光晕中的月亮怔怔抬头。
这是巫辰星留给她的最后庇护。
指尖轻轻抚屏障时,往昔如潮水涌来。她蜷缩在光罩里,终于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