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周燕来的话，谢昭并没有被夸奖之后的快乐。相反，他的心中无比哀伤。
曾经周燕来身为骠骑将军和禁军统领，习惯了杀伐果断快意恩仇，这样的他竟然说出了心软和良善是最令人动心的品德。不敢想象他经历多大的磨难，才会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和观点。
扯了扯唇角，谢昭苦涩地笑了：“燕来阿兄高看我了，先前你们说我良善心软，无非是因为我没经历过风浪和苦楚。阿兄和阿娘将我保护得太好，我不知世间险恶罢了。”
“阿兄，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有喜怒，会憎恶会怨怼。我也并非对所有人都良善和心软，您刚来幽州可能不了解我，这两年死在我手中的人，就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说这话时，谢昭偏过头看向了师乐安，眼中的柔情满溢得快要溢出，“我也险些忘了阿娘和阿兄的教诲，成了为了复仇不管不顾的恶鬼。”
“幸而在我坠入黑暗时，身边出现了一道月光。她指引着我，将我拉出了深渊，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
师乐安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谢昭在她心中一直是风光霁月的好少年，原来在她不知晓的时候，也曾经扭曲阴暗。
是啊，经历过绝望和苦楚，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滋生出阴暗的情绪来。她的阿昭得多努力才能摆脱阴暗的侵蚀？
回头得给阿昭几个温暖的抱抱，不能让他沉浸在过去的苦难中不可自拔。
周燕来没注意到谢昭和师乐安的小动作，他摆摆手沉声道：“从古至今，变节者多，守节者少，王爷经历劫难却不改初心，这点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今日来王府，并非是为了夸赞王爷而来，而是想同王爷合作，一同找出巫蛊之祸的真相。”周燕来抬头认真看向了谢昭，“夫人告诉我，王爷救了很多人，一直没放弃寻找线索，我也想加入其中，探求真相。”
谢昭当然知晓周燕来的来意，他微微颔首快步走到案桌后方，从柜子的最深处，翻出了未完成的《巫蛊之祸始末》。
抱着厚厚的书，谢昭缓步走到了周燕来身前，将书放在了他伸出的双手中：“我所知道的，都在这里了。燕来阿兄，你慢慢看。若是想起细枝末节，记得告诉我。”
散发着墨香的书落到了周燕来手中， 周燕来的表情有一瞬变得很复杂。
他似乎在欣慰，似乎在悲伤，又像是触碰到了隐秘的伤痛，一双手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周燕来抖着手轻轻抚摸着书本的封皮，看着六个端正的字体，强迫自己深呼吸。最终他眼神一凝，手中的书页终于翻开了。
厚厚的书需要看许久，谢昭对师乐安招招手，二人小心翼翼退出了书房，留给周燕来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谢昭压低声音道：“让他看吧，没有大半日，他出不来。”
没有任何一个亲历者在重温那段惨烈的经历时能保持冷静，谢昭将线索装订成书的那一日，回到王府之后又读了一遍。那天他抱着书坐在椅子上许久，若不是后来乐安过来唤醒了他，他也不知要沉浸在悲伤中多久。
谢昭笑着准备去牵师乐安的手：“走，给你搓雪球去。”
“阿昭。”
下一刻，师乐安张开双臂一把将谢昭拥入怀中。
突如其来的一抱，让谢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时他听到了乐安轻颤的声音：“我想以前我应该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了，可是现在我还是想要再对你说一遍。”
“以后若是心里不舒服，不痛快，大大方方说出来。不要因为自己的想法和念头是负面的，就不敢将真实的自己告诉我，在我心中，阿昭很好。你可以风光霁月，也可以阴暗扭曲，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我都喜欢你。”
谢昭瞳孔猛地一缩，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他的呼吸因此而停滞了几息。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诏狱中的那一日，他身处黑暗中，有那么一道月光从天而降不偏不巧落在了他身前。
明月垂照，天命之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谢昭是个不信命的人，可是那天起，他相信命运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冥冥中自有天意。
嗅着乐安鬓发上熟悉的香味，谢昭低下头认真回抱着他的心上人：“我爱你，乐安，我爱你。”
被谢昭说中了，直到夜幕降临时分，周燕来才将书放下。他像一尊雕像一般，静默地靠在了椅子上，身体陷入了阴影中一言不发。
谢昭点亮了案桌附近的烛台，师乐安将准备好的晚膳端到了周燕来身前。二人关切地看着周燕来：“燕来阿兄\/周将军，吃点东西吧。”
周燕来怎能吃得下去？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干涩地开口道：“没经历巫蛊之祸之前，我也曾风光无限。我曾经以为，有些事情不需要自己出马，只要一个眼神，自然有人为我办妥。可是当我深陷其中时，我觉得我与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先前在冀州，我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告知了王爷，方才我在书上也看到了关于我的内容。王爷写得很好，我也是其中一环。”
“我曾坚定地觉得，我带出凤印去调集守军是在帮助子明。可笑的是，看完了王爷收集来的线索，我依然无法知晓，我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我究竟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更多的话梗在了周燕来的喉咙口，让他喉头如刀割一般痛，痛得这位伟岸的汉子眼神哀泣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强忍情绪后，周燕来正色看向了二人：“冀州初见那一日，王妃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为何会在冀州，我说我在查一些事，尚未查清不能胡说。”
“我现在依然没能查清，但是我觉得我有必要说出来。我想听听王爷王妃的意见。”
谢昭二人神情严肃了起来：“请讲。”
周燕来的思绪再一次沉浸到了他拿到凤印被人追杀的那一日：“那一日我被人追杀，太子安排的人马救了我，并且传来了他的口谕，让我离开长安越远越好。其实当时皇城戒备不算森严，我总想着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想着再见太子一面。”
谢昭微微颔首：“燕来阿兄的想法和做法，也是人之常情。”手中握着凤印，哪怕被人追杀，他也想殊死一搏。
“太子府戒备森严，除了禁军之外，还有一支可怕的队伍。原先以为那是圣上派出的暗卫，在暗中监视太子。禁军在明，那支人马在暗处，若不是我有些身手，险些就被他们发现了。”
“我潜伏在太子府外，想等着他们戒备松懈的时候潜入府邸。没想到过了几个时辰后，那支隐藏在暗处的人马撤走了，紧接着太子府内传来了太子和太子妃自戕的消息。”
“因而我在一段时间内都认为，太子和太子妃不是自戕，而是被害。”
话音落下，谢昭面上血色尽失：“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