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把灯盏砸在地上时,灯油顺着竹简缝往祁山的标记上爬。“死了?”他用靴跟碾着地图上的五丈原,皮革和竹片摩擦出刺啦声,“传我将令——各营守夜人不准吹角,违令者剜去舌头。”
司马昭捧着羽檄的手抖得像筛糠:“父亲,蜀营撤得匆忙,辎重大都没带……”
“辎重?”司马懿突然笑了,笑声撞在帐篷立柱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飞,“你去帐外瞅瞅,是不是少了颗最亮的星?”他想起三日前观星时,那颗代表诸葛亮的将星暗下去的刹那,自己正用银簪挑灯芯,簪头雕的辟邪兽硌得掌心生疼。
梆子敲过三更,他踩着月光溜出辕门。渭水在夜里泛着青白,远处蜀营的灰烬飘着细烟,像没焐热的灶膛。他蹲在诸葛亮扎营的地方,指甲抠进泥里,摸到半截烧焦的紫苏梗——跟他书房药罐里的一个味,那年在西城,这书生塞给他治风寒的就是这玩意儿。
“咳死你个不要命的……”他啐了口,却见土坑里躺着枚青铜棋子,黑子,边角缺了块。想起建兴六年在祁山,诸葛亮让人送棋盘来,黑子里混着这颗残子,附信说“仲达公棋力大进,某特留破绽一局”。
“破绽?”他把棋子捏得发颤,凉气顺着指缝往心里钻,“你到死都不肯让我赢半子。”
忽然起了风,浪头卷着片破草席撞在石头上。他想起赤壁战后,诸葛亮在江心船上唱《梁甫吟》,草席船篷鼓得像只白鸟。“那时你说‘东风不与周郎便’,”他对着河水喊,“可没我在河西按兵不动,你哪来的东风烧曹操?”
石子滩上滚来个陶壶,壶嘴塞着团蜀锦。他扯开锦团,倒出卷细绢,是诸葛亮的字:“仲达见字如面:知公好墨,赠‘松烟凝’一锭,望书《出师表》时,念北定之志。”绢尾暗红,像干了的血。
“谁要念你那鬼表!”他把绢子揉成球,却见壶底刻着小字:“建兴十二年秋,五丈原手制。”壶壁还留着指腹的凹痕,跟他自己磨墨时的习惯一样,都是用无名指第二关节抵着壶身。
“诸葛亮……”他突然蹲在地上,手指插进头发里乱抓,“你连墨锭都要学我!”
渭水雾起时,他看见对岸飘来盏河灯。灯芯是根羽扇的断梗,裹着层薄蜡,光映在水面上,晃得像诸葛亮笑起来时眼睛里的亮。他想起第一次在博望坡见他,那书生蹲在烧剩的粮草堆前,指尖沾着草木灰画八卦,袖口磨出个洞,跟自己年轻时穿的旧战袍一个样。
“你说我像冢虎,”他对着河灯喃喃,“可虎也得有个对手才咬得动肉啊……”
灯芯突然爆了灯花,照亮雾里个青衫人影。诸葛亮抱臂站在水边,羽扇敲着掌心:“仲达公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司马懿猛地站起来,却踢翻了脚边的陶壶,墨锭滚进水里,荡开一圈圈黑晕,“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就不能来看你哭?”诸葛亮蹲下来拨弄河灯,灯芯的光映着他鬓角的白,“那年在西城,你带十五万兵看我喝茶,心里是不是骂我千百遍?”
“骂!”司马懿抹了把脸,才发现全是水,“骂你明明能火攻却偏用空城,骂你把我当耗子耍!”
“可你还是撤了。”诸葛亮笑了,灯芯的光在他眼里晃,“你知道为啥?因为你跟我一样,怕这天下没了对手,活着跟嚼蜡似的。”
雾越来越浓,河灯漂远了。司马懿想抓,却只捞起一手冰凉的水。他忽然想起曹操临终前拍着他的肩:“仲达啊,诸葛亮是你的影子,甩不掉的。”那时他不懂,直到现在,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才明白这影子早刻进骨头里了。
“诸葛亮!”他朝着雾里喊,“你等等我!”
喊声落进渭水,惊起一群夜鹭。他瘫坐在石子滩上,手里还攥着那颗缺角的棋子。远处军营传来换岗的梆子声,他数着,一共敲了五下,像当年两人下棋时,他落错第五子时,诸葛亮轻敲棋盘的声响。
“第五子该落天元……”他把棋子按在湿泥里,“你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