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孝陵的松涛依旧呜咽,但守陵小屋的死寂被一种无形的、来自应天府的巨大压力所取代。
年关将近,洪武二十六年的元旦钟声仿佛提前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朱允熥枯坐如朽木,眼前纷乱的弹幕成了他感知外界风暴的唯一窗口。
蓝姑姑的密报越来越简短,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带来的只言片语都如同沾血的碎片,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朝堂乱局图景:
“秦王府门庭若市,金银流水般送出…”
“晋王府闭门谢客,然暗流汹涌…”
“燕王府…静得可怕…”
“东宫…允炆皇孙…日夜啼哭,形销骨立…”
弹幕如同嗜血的秃鹫,围绕着这些碎片信息疯狂盘旋撕咬:
「秦王朱樉!钞能力发动!疯狂撒币拉票!」
「真·买票!洪武爷:咱的刀正好缺个开刃的!」
「晋王朱棡:装死?坐山观虎斗?想当渔翁?小心把自己观进去!」
「燕王朱棣:稳如老狗!这才是高手!知道枪打出头鸟!」
「朱允炆哭?哭就对了!他除了哭和装孝子贤孙还有啥?」
「允熥崽:感谢舅公(蓝玉)疯狂给燕王\/秦王拉仇恨!‘谁票多谁死’计划通!」
「人人知道是坑!但万一呢?那可是皇位啊!亲爹\/爷爷总不会真砍了亲儿子\/孙子吧?」
「洪武爷:呵呵,你们对‘狠’字一无所知。(看看胡惟庸、李善长、空印案…)」
「允熥是例外?那是他‘自请黔王’演得好!外加死鬼爹的面子!换秦王试试?」
「黔王殿下!您这招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祸水东引…玩得溜啊!坐看叔叔们和好哥哥在坑里互啄!」
「允熥:过奖。反正坑底迟早有我一个,先看他们表演。」
朱允熥麻木地扫过这些文字。他知道,蓝玉一定忠实地执行了他那“谁票多谁死”的毒计,正利用其庞大的军中影响力,四处煽风点火,或明或暗地“支持”着不同的藩王,尤其是秦王和燕王,力图将他们的票数推向危险的巅峰。
这场公推,早已脱离了“为国荐贤”的本意,彻底沦为各方势力押上身家性命的疯狂赌局!赌注,就是未来帝位,以及…自己的项上人头!
而朱允炆?朱允熥心底冷笑。他那好哥哥的哭泣,恐怕恐惧多过悲伤。
他最大的依仗——父亲朱标留下的文官班底(黄子澄、齐泰等),在此刻勋贵武将势力主导的“公推”中,力量被严重削弱。
支持他的票数,注定不会好看。这对他那“天命所归”的自我认知和皇祖父心中的分量,无疑是沉重一击。
所有人都被逼着跳进了皇祖父精心挖掘的深坑,在坑底互相撕咬,只为博取坑边那位执刀屠夫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的机会。
02
守陵的日子漫长而空洞。朱允熥在麻木的跪拜和枯坐间隙,竟也生出几分病态的“闲情逸致”。
他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棋手,在脑海中推演着奉天殿外那场决定帝国命运的疯狂赌局,分析着几位“选手”的优劣。
这推演本身,就是他绝望中仅存的、冰冷的理智游戏。
弹幕仿佛成了他的参谋部,激烈地争论着赔率:
「开盘!下注了!秦王1赔3!燕王1赔2!晋王1赔5!允炆皇孙1赔10!黔王…呃…1赔1000(买定离手!)」
「允熥崽,闲着也是闲着,分析分析?」
「秦王朱樉:最大优势——序齿!嫡次子(自封)!钞能力拉满!最大劣势——蒙古王妃(原罪)!暴虐名声(像爹但没爹的功绩)!」
「弹幕补充:秦王次妃邓氏(邓愈女)生了三个儿子!这很重要!说明他有合格继承人!加分!」
「晋王朱棡:优势——序齿靠前(老三),太原重镇,兵精粮足。劣势——性情跋扈得罪人多,身体貌似不太好?存在感略低。策略——猥琐观望,想捡漏?」
「燕王朱棣:王炸!优势——战功赫赫!威震北疆!深得军心!最‘类父’!劣势——序齿靠后(老四)!非嫡!蓝玉等勋贵的‘支持’是把双刃剑(催命符)!」
「朱允炆:优势——名义上的‘嫡长孙’!东宫文官班底(黄、齐)!皇爷爷可能的‘补偿心理’(对太子标)!劣势——年幼(相对叔叔们)!无根基!无威望!哭包属性!公推票数注定难看!」
「黔王朱允熥(场外):最大优势——死鬼爹临终‘黔王保命符’(太子标遗言)!最大劣势——被踢出局!黔王=圈禁预备役!蓝玉牌定时炸弹!」
朱允熥的思维在冰冷的分析中运转。
秦王?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外强中干。
蒙古王妃是永远绕不过去的死穴,在极度重视“华夷之辨”、尤其对北元余孽深恶痛绝的皇祖父心中,这简直是原罪!
钞能力拉票?更是授人以柄!他蹦跶得越高,死得越快。
邓愈女儿生的儿子?不过是锦上添花,改变不了根本。
晋王?最“安全”?也最无望。
他的观望策略在平时或许明智,但在皇祖父这场需要“表态”的残酷公推中,就是懦弱和首鼠两端!
票数不高不低,或许能暂时躲过屠刀,但未来无论谁上位,一个手握重兵、态度暧昧的叔叔,都是必须拔除的对象。
他的结局,可能是慢性死亡。
燕王?朱允熥的目光微凝。
这才是真正的劲敌!实力、威望、能力,都无可挑剔。
蓝玉的“支持”是毒药,但也可能因祸得福——让皇祖父看到他在军中的巨大影响力,从而更坚定其“非立不可”或“非杀不可”的决心。
这是一柄真正的双刃剑。他的票数,很可能在蓝玉的“帮助”下,与秦王并驾齐驱,甚至后来居上。危险,但也最接近目标。
朱允炆?朱允熥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他的好哥哥,此刻恐怕惶惶不可终日。
支持者少?这正是他最大的“优势”!
在皇祖父眼中,一个看似“人畜无害”、“依赖皇权”、没有强大外援(武将)的幼弱之君,或许…才是最安全的继承人选?
尤其是在秦王、燕王势力膨胀到令人生畏的背景下!公推票数难看,反而可能成为他最终胜出的…反向筹码?
“按着康熙王朝的思路,谁得票最多,谁就是野心最大的阿其那!”
这条弹幕如同闪电劈入朱允熥脑海。
阿其那(猪)!允禩(八爷)!票王!然后被雍正(胜利者)第一个清算!
皇祖父的屠刀,会首先砍向谁?
秦王?还是…被蓝玉疯狂“支持”的燕王?
自己这个黔王,或许真能在这场风暴中,因祸得福,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生机?
03
洪武二十六年的元旦,终究在一片肃杀和诡异中来临。
没有往年的喜庆喧嚣,整个应天府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之下,孝陵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清晨,天光未亮。一队盔甲鲜明、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如同索魂的黑无常,踏着寒霜来到了守陵小屋外。为首的小旗官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黔王殿下,奉陛下口谕,即刻入宫,参与元旦大朝会!请殿下更衣!”
“黔王”二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在朱允熥心上。
他沉默地起身。锦衣卫早已为他带来了一套簇新的亲王蟒袍——深沉的靛蓝色,绣着四爪行蟒,正是“黔王”的规制。这身代表着耻辱与流放的袍服,此刻成了他进入那修罗场的通行证。
他麻木地任由蓝姑姑和宫女伺候着穿上这身“裹尸布”。靛蓝的蟒袍沉重冰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年轻却死气沉沉的脸,与那象征着王爵的华服格格不入。
弹幕在他更衣时便已刷屏,带着悲悯和惊恐:
「黔王蟒袍…这是催命符也是入场券…」
「洪武爷要黔王去干什么?观刑吗?」
「公开处刑!让允熥亲眼看着自己的政治生命被埋葬!」
「顺便震慑所有藩王:看!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乖乖当你们的猪(藩王)!」
「允熥崽…挺住!就当去看一场大戏!」
「戏票是拿命换的啊!心疼!」
在锦衣卫冰冷目光的“护送”下,朱允熥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车窗外,应天府的街巷死寂一片,家家闭户,仿佛预感到今日将有惊天巨变。
奉天殿前广场,肃立着密密麻麻的勋贵、宗室、文武百官。人人身着朝服,神情肃穆,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恐惧,几乎凝成实质。
朱允熥的到来,引起了无数道目光的窥视。惊诧、怜悯、幸灾乐祸、漠然…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针尖,刺在他身上。
他目不斜视,在锦衣卫的引导下,沉默地走向属于他的位置——宗室亲王队列的最末尾,一个几乎靠近殿门、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他撩起靛蓝的蟒袍下摆,缓缓跪下。冰冷的金砖寒气透过衣料,瞬间侵入骨髓。他垂着头,如同一个真正的囚徒,等待最终的宣判。
然而,当他微微抬眼,目光越过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望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时——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蟠龙金椅旁,稍低一级的位置上,赫然侍立着一个身穿明黄色亲王常服(虽未正式册封皇太孙,但此服色已显超然)的年轻身影!
朱允炆!
他那“日夜啼哭”、“形销骨立”的好哥哥,此刻正垂手恭立在皇祖父朱元璋的身侧!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但那份位置带来的殊荣和暗示,如同万道金光,刺得朱允熥双眼生疼!
那个位置!那个距离龙椅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其意义不言自明!
眼前的弹幕瞬间被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彻底点爆!
「!!!!!!御阶之上!允炆!!!」
「侍立君侧!一步之遥!这他妈还不算明示???」
「允熥跪在殿下最末的阴影里…允炆站在御阶之上…这对比…杀人诛心!」
「洪武爷!您够狠!这是把允熥崽的心掏出来在脚下踩啊!」
「黔王?呵呵,连给未来皇帝提鞋都不配的囚徒罢了!」
「允炆的眼泪果然是武器!哭上御阶了!」
「允熥:终究是错付了…(指对父亲遗言的期待)」
「太子标的‘黔王保命符’…在绝对皇权面前…就是个笑话!」
「公开处刑!这是对允熥政治生命的公开凌迟!洪武爷要所有藩王大臣看着:不听话的嫡孙,就是这个下场!」
「允熥崽…抬头!看看你哥!记住这个位置!记住这份屈辱!(虽然可能活不到报仇那天了…)」
巨大的屈辱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朱允熥强行维持的麻木外壳!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微微颤抖,那身靛蓝的黔王蟒袍,此刻仿佛燃烧着耻辱的火焰,要将他彻底焚毁!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御座之上,朱元璋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如同冰锥,似乎穿透了重重人群,精准地钉在了跪在阴影里的朱允熥身上。
元旦的钟声,终于沉重地敲响,回荡在死寂的奉天殿广场上空。
公推储君,这场由洪武大帝亲手导演、以帝国未来为赌注、以无数人头为祭品的血腥大戏,正式拉开帷幕!
而黔王朱允熥,这位被剥夺资格、被钉上耻辱柱的皇子皇孙,似乎只能以一个囚徒的身份,跪在舞台最阴暗的角落,被迫观看这场决定他命运、也注定血流成河的…公开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