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叔那个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的六级钳工,此刻大概正死死盯着电视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布满老茧的手可能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扶手。
代婶的哭声里,积压了太多年的委屈、担忧,和此刻如同山洪暴发般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胡笳则在陈默身旁,挽着他的手陪他站在那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宴会厅里残留的香槟甜腻气息、远处记者收拾设备的细碎声响、窗外蓉城天府三街的忙碌身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代海涛背对着陈默,肩膀在昂贵的黑色中山装下微微起伏,他还是没忍住,但不愿意发小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或许是更久。
代海涛才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对着手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说:“妈,对不起,让你和我爸…担心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儿子…没给你丢人。公司有我的一份,实实在在的一份。八十八亿是估值,但我在里面占的股份够咱们家过几辈子好日子了。你和爸,等着享福吧。”
电话那头,李秀兰的哭声迅速压抑下去,变成了更为心酸的、带着巨大释然的抽噎。“好…涛涛,妈知道了…妈知道了我儿子有出息!有出息!”
她反复念叨着,像在确认一个不可思议的美梦。
“爸呢?”代海涛问。
电话似乎被递了过去,一阵悉索声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颤抖的男声传来,是代建军。“涛涛?”
“爸。”代海涛的声音也哽了一下。
“嗯…”代建军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最终只憋出了一句带着老工人特有质朴的话,“好好干,别翘尾巴。”
“爸,我晓得。”代海涛用力点头,尽管电话那头看不见。
“还有…那个…注意身体。”代建军又补充了一句,笨拙却饱含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关心。
“嗯,你和妈也是。我这边忙完这阵子,就回去看你们。”代海涛承诺道。
挂了电话,代海涛依旧背对着陈默,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等他再转过身时,眼圈是红的,但脸上已经扯出一个招牌式的、带着点痞气和如释重负的笑。
“搞定!”他把手机揣回裤兜,故作轻松,用力搓了搓脸,“老头老太太估计今晚是睡不着了。你是没听见,我妈那哭声,跟开闸放水似的,把我爸都吓够呛。”
陈默也笑了,递给他一张纸巾:“正常。憋了这么多年,总得让人发泄出来。过两天让司机去接老代叔和李阿姨,来公司看看。”
“必须的!”代海涛接过纸巾,胡乱在眼睛上按了按,豪气干云,“不光司机、景点、行程,全安排最好的!让我爸妈也感受感受,什么叫…唔…”
他一时词穷。
“什么叫儿子打下的江山。”一旁胡笳的笑着开口替他说完。
她今天也很高兴啊,今天这一出整下来回去二妹三妹估计又要再次羡慕自己选男朋友的眼光了。
“对,江山!”代海涛用力一拍大腿,眼中光芒大盛。
方才那点伤怀瞬间被巨大的亢奋取代,“默子,夹子,走!叫上老徐和他媳妇儿,今晚必须通宵!不醉不归!庆祝咱们的江山…呃,估值八十八亿!”
陈默看着瞬间满血复活、又开始咋呼的发小,无奈地摇摇头。
江山?这才刚刚起航呢。等“星渊”上线以后恐怕才是真的江山吧?
这是陈默参考后世原神给提前整出来的东西,反正给徐振宇和代海涛说游戏策划的时候两人眼睛都跟饿了三天的狼一样。
现在看着代海涛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被彻底正名的光芒,陈默心底也为这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发小感到高兴。
这个发小有一个除了陈默没人知道的“身份”,他前世是陈默的天使投资人,且在陈默创业失败以后还问过对方要不要去新加坡跟他混。
可惜陈默这该死的自尊心选择了卖房卖车死撑。
无论如何,这鹅厂战略投资的风终究是吹到了南贡市那个小小的机床厂家属院。
同一时间,两百公里外的南贡市。
兵器集团下属南贡机床厂,这个曾经在计划经济时代风光无限、撑起整座城市工业脊梁的庞然大物,如今早已褪去了昔日的荣光。
夕阳的余晖给厂区那些高大却陈旧的水泥厂房、锈迹斑斑的行车轨道和烟囱涂抹上一层怀旧的金色。
厂区深处,一片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红砖家属楼群,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灰暗而拥挤。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工业基地特有的、混合着机油、煤灰和淡淡铁锈的气息。
十三号楼,二单元,201室。
不到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格局紧凑,家具多是厂里早年发的或自己打的,漆面斑驳却擦得锃亮。
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奖状,“先进生产者代建军”、“机床厂三八红旗手李秀兰”。
还有一个老式玻璃相框,里面是年轻的代建军穿着工装、戴着大红花站在一台崭新机床旁的照片,意气风发。
此刻,家里的电视音量开得老大,西川二台正在播放那条财经快讯。
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在代建军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
他坐在那张坐了快二十年的旧人造革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塑。
只有夹着玉溪香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烟灰积了老长,快要掉落,他却浑然不觉,一双因常年与钢铁打交道而显得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签字的儿子。
“灵境互动…cto…代海涛…”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代建军的心上。
厨房门口,李秀兰背靠着门框,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摘完的青菜。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