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然飘起雪花。
青灰的胡同墙头渐渐垒起惨白,雪粒刮在棉袄上窸窣作响。
黏在排队人们的补丁棉袄上,不消半炷香就冻成冰铠甲。
王主任新贴的“特价煤票申领细则”告示,浆糊未干就被雪片糊成白冢。
琉璃瓦兽头吞了雪,蹲在屋脊变成肿胀的棉絮包子;拴马石凹陷处积着铁灰的雪泥,分明是革命群众脸上冻出来的阶级性皱褶。
天,更冷了。
冷的能要人命……
风雪中,拥在街道处大门的人群渐渐散去。
继续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规定就是规定,原则问题不会因为任何外在因素而改变。
有人走,有人留。
二百多户总有那么几家刚好来的是户主本人,现在队伍散去,正好便宜了他们。
何雨弦也是随着零星八九个户主一块进了街道处大院。
倒不是说他也是户主,只是来都来了,索性一次把所有事都打听清楚,省的下次再白跑。
……
“站好,别动!”
“左眉弓癜痕长1.2公分,右耳垂缺损……”
办事窗口处,一名模样忠厚中年男子,脸上带着些许丧气,木讷且无奈的站在那里。
而他的身前是一名头发半白,身着老式棉袍的“画师”?
应该算是画师吧,因为此时这名画师正在用炭笔,在煤票票册封套上绘画户主肖像。
“这不是东直门棺材铺画冥像的老张头吗?他在那画什么?”
“嘘!别说话,这是在画户主肖像,街道处说以后新煤票本上必须画有户主肖像,没有肖像的一律按虚假票据对待。”
“什么?就领个煤票还这么麻烦?”
“谁说不是呢,关键让画冥像的画肖像,这也忒膈应人了吧。”
……
怪不得这么半天不见有一人经完煤票出去,原来时间全耽搁在这了。
要知道,现在的煤票单张最大面额才300克,按最低标准一户六十斤购煤量算,一家也得领一百张。
这要每张煤票上都画上简体肖像,那可画去吧……
当然,每张煤票都画上简易肖像根本不现实,也画不过来。
一个票本内含五十张小票,只需要在每个票本封面绘画户主肖像就行。
可即便如此,平均每人也得等着画上个十来个肖像。
时间就是浪费在这里了。
而且不光是留下肖像素描,还得有明确文字记录户主具体的外貌特征。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冒领煤炭。
而相对应的便是买煤时同样需要户主本人到场,肖像与外貌描述碰上以后才允许购煤。
这审核力度,严格的有些过分了吧?
好在经过何雨弦观察,并不是每个人领票时都这般繁琐。
临近佳节,为保证市民能过个暖和年,矿务局从周遭各地矿上紧急调运三百万吨“煤石”。
且,本着利人利民的原则,春节期间,所有市民购买煤炭均可获得官方燃料补贴。
原价22元一吨的标准煤,经过补贴后,一吨只需要仅仅8毛钱,近乎等于白送。
古往今来,但凡白送的东西,都不是那么好得的。
补贴煤,也就是特价煤,每户只可领取原可购买燃料额度的30%。
说白了就是只有这百分之三十享有补贴,剩下的百分之七十需要原价购买。
而原价的标准煤,没货……
何雨柱家这个月是240斤标准煤购买额度,30%就是80斤。
八十斤煤烧一个月,别说取暖,怕是连日常做饭烧水都够呛。
上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百姓挨饿受冻,于是特推出“革新煤”。
革新煤就是蜂窝煤,由原煤、碳化锯木屑、黄土混合打碎,再用特定模具压制成直径100mm的圆柱状煤块。
其着火快、火苗集中,单块燃烧时间长可达1 小时以上。
具有省料省时节能节资等多种优点,是现在街道处,乃至全国主推的居民日常生活取暖所需的新型燃料。
由于是主推产品,革新煤工人家庭每户每月,可实实在在领取160公斤的购买额度。
唯有一点,第一次领取革新煤票据时,需要户主本人公开宣誓“自愿且永久放弃标准煤购买额度。”
也就是说,用了革新煤就不能再用原来的标准煤,二者不可得兼。
这次煤站供应的特价煤,其原则上是属于标准煤的一种。
特价煤领取煤票时不需要登记户主肖像,随来随领,随领随买。
但这个购买额度实在差强人意。
为了生计,大部分居民“自愿”放弃了标准煤购买额度。
如此一来便可以获取足够一家老小正常生活的燃料购买额度。
这才有了现在领票窗口前,排队登记肖像的一幕。
只不过这个登记过程有些膈应人,如果能把棺材铺画冥像的老张头,换成中央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就更好了。
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至于领取哪种煤票,就不是何雨弦应该考虑的事情了。
谁叫他不是户主呢。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大哥何雨柱去考虑吧。
离开街道处,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到处灰茫茫一片。
雪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是降雪后的清新土腥味,而是带着一点点甜味的铁锈味。
哪怕不用专业工具检测,何雨弦也绝对敢肯定的说雪里重金属含量超标。
真是好笑,雪花、重金属,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的事物,居然也能莫名结合在一起。
四九城已经有四合院唯有一滴雨雪落下(昨天的毛毛雪不算)。
这场雪,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下灰。
整个四九城积攒三四个月的灰霾、煤灰、铁锈等种种结合在一起,随着这场大雪,飘洒而落。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次,可能不见得了呀……
何雨弦紧了紧衣领,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咯吱咯吱声中,在灰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痕迹,但很快便又被大雪掩埋。
一路走来,沿途鲜少有冒烟的烟筒,也不知有多少人会在这场大雪中永远睡去。
95号四合院,唯有一家烟筒里冒着寥寥青烟,可不正是中院何家。
太扎眼了……
“嫂子,开门呀,我是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