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对。”
方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近乎冷酷。
但这平静的声音，却穿透了呜咽的夜风，清晰无比地传入周歆妘颤抖的耳中。
“皇帝，确实想让你爹死。”
“禾吉，也确实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清除障碍的脏刀。”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你们周家，蓄谋已久的死局。”
周歆妘猛地抬起头。
那双血泪模糊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她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会如此直白，如此轻易地认同她那看似大逆不道的判断。
但随即，那短暂的愕然，就迅速化为了更深的悲凉和绝望。
是啊。
连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得如此清楚。
那她，又能如何？
又能改变什么？
方寒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眼中再次凝聚的死寂，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
“但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如此迫不及待，要除掉你父亲？”
周歆妘彻底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跟随着方寒那冰冷而清晰的思路，开始不受控制地去思考。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爹爹镇守北疆多年，功高震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
朝中那些忌惮他、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也从来没有少过。
皇帝的心思，更是深沉难测。
为何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如此不顾一切，痛下杀手？
方寒看着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短暂的迷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因为，大周朝廷，恐怕要和北边的金人，议和了。”
议和？！
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周歆妘的心头！
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都劈得粉碎！
她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爹爹！
她那征战一生，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抵御金人入侵上的父亲！
他是大周北疆最坚固、最让金人胆寒的屏障！
他也是金人眼中最痛恨、最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如今，朝廷竟然要和金人议和了！
那爹爹的存在，就成了最大的阻碍！
成了某些卑躬屈膝之辈，向金人摇尾乞怜、表达所谓议和诚意的，最好、最沉重的祭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一股冰冷刺骨的愤怒！
如同翻江倒海般，瞬间涌上她的喉咙！
让她几欲作呕！
“所以…我爹的死…”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他们…献给那些金狗的…投名状？！”
方寒缓缓点了点头，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恐怕，不止。”
“你父亲死了，金人肯定会很满意。”
“毕竟，这几年，死在你父亲和他麾下光化军将士手中的金国蛮子，少说也有几万人了吧？”
“一个战功赫赫、立场强硬的主战派大将被自己人除去，对金人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而你哥哥…”
方寒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直直刺向她。
“他，暂时还不会死。”
周歆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几乎要停止跳动！
哥哥…还不会死？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那双空洞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方寒！
“为什么？！”
方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平静。
“因为，在这场所谓的议和中，你哥哥周云礼，这位曾经的少将军，很可能…是大周朝廷预备送给金人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礼物？！
周歆妘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身体剧烈地晃了晃，险些再次栽倒在地！
将哥哥…当成礼物…送给那些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金狗？！
这是何等的屈辱！
何等的残忍！
何等的丧心病狂！
“不过…”
方寒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带着更深沉的审视和一种冷酷的推演。
“眼下的局势，就算大周朝廷想跪，想议和，恐怕…也未必能如愿。”
“金人，真的那么好说话吗？”
“他们如果真的是什么信守承诺的良善之辈，就不会年复一年地袭扰大周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累累血债了。”
“而且…”
方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夜色，投向遥远的北方。
那里是金人的地盘。
更北方，则是近年来如同野火般迅速崛起的蒙古草原势力。
“据我所知，近一两年，金人在内乡和熊耳山一线，被更北边那些新兴的蒙古骑兵，打得节节败退，损失极其惨重。”
“他们自己的日子，恐怕也并不好过，内部早已是焦头烂额。”
“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地跟大周议和？”
“除非…”
方寒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他们需要大周的血，来给他们摇摇欲坠的金国，续命！”
“大周的国库，恐怕早就被蛀空了，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哪里还有钱？”
“这一点，我相信金人不会不知道。”
“他们所谓的议和，不过是想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方便、更体面的方式，来榨干大周的最后一滴血！”
“一旦大周满足不了他们日益膨胀的胃口，你觉得，那些喂不饱的饿狼，会信守所谓的承诺吗？”
“不，他们不会。”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撕毁那张废纸一样的和约，再次挥舞起手中沾满血腥的屠刀，冲进大周境内，自己动手来抢！”
“至于上面那些人…”
方寒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屑和讥讽。
“他们妄图用议和换取暂时的苟安，想把滔天的压力转嫁到哪里去？”
“国库没钱，给不了金人想要的岁币和赔款。”
“那就只能变本加厉地盘剥底层百姓！”
“可天底下这么多张嘴要吃饭，百姓们早已被压榨得油尽灯枯，他们手里，又能有多少余粮？”
“到时候，官逼民反，盗匪四起，烽烟处处…恐怕就是这大周王朝，必然的结局！”
“所以你看…”
方寒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重新落回到周歆妘颤抖的身上。
“这盘棋，早就乱了，乱得很。”
“皇帝看似高高在上，稳坐钓鱼台，实则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脚下的根基早已被蛀空，摇摇欲坠。”
“那个禾吉，看似风光无限，新贵得势，但他踩着你父亲的尸骨上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光化军中，乃至整个北疆军中，必然有无数人不服，暗流汹涌。”
“金人看似咄咄逼人，占据上风，实则自身也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同样在寻找喘息之机，并非铁板一块。”
“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正在疯狂旋转的漩涡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谁都可能在下一刻粉身碎骨。”
“这样的局面…”方寒的声音低沉下来，“你觉得，真的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让你翻盘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