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似乎并未因我们的归程而有丝毫减弱,依旧呼啸着掠过隆中周遭的丘陵与田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简陋的车仗和行人的蓑衣上。
然而,与来时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孤注一掷决心的凝重相比,此刻队伍中弥漫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仿佛连这刺骨的寒风里,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与生机。
最显着的变化,源自队伍最前方的两人。
主公刘备,这位半生颠沛流离、屡败屡战却从未真正熄灭心中火焰的汉室宗亲,此刻几乎是容光焕发。
他不再是那个初入荆州时寄人篱下、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忧虑与隐忍的刘豫州,而是真正找回了当年在徐州意气风发、礼贤下士时的神采。
他与身旁那位新晋出山的年轻“卧龙”并辔而行,缰绳似乎都握得格外有力,侧着身子,不断地与诸葛孔明低声交谈着,时而眉头舒展,频频颔首,时而眼中放出异彩,仿佛已经看到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洋溢在他的脸上,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所谓“如鱼得水”,恐怕此刻主公的心境,便是这四个字最生动的写照。
而他身旁的诸葛孔明,依旧是一袭青衫,外罩着一件朴素的鹤氅以御风寒。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
面对主公近乎“喋喋不休”的热情请教与倾心交谈,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应对得体,言语间条理清晰,既不显得过于疏离,也不因主公的倚重而有丝毫骄矜之色。
他偶尔也会抬眼望向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山峦,落在了更遥远、更宏大的棋盘之上。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着实令人心折。
再看我身后的两位义兄。
云长依旧是那副丹凤眼微眯、神情肃穆的模样,只是原本对这位年轻军师隐隐的不以为然,此刻已荡然无存。
他策马紧随主公之后,目光偶尔扫过诸葛亮,带着一种审慎的认可与郑重的审视。
以云长的傲气,能让他如此快地转变态度,足见孔明在草庐中的那番高论,确实是石破天惊,彻底折服了他。
至于翼德,变化更是明显。来时路上,他还曾因屡次拜访不得而焦躁抱怨,甚至扬言要“放火烧了那草庐”。
但此刻,他却收敛了往日的粗豪与急躁,虽然依旧骑在马上东张西望,嘴里偶尔嘟囔几句,但看向诸葛亮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半分轻视,反而多了一丝带着好奇的敬畏。
显然,主公的“鱼水之喻”和兄长的态度转变,已经让他明白了这位年轻书生的分量。
我策马跟在他们身后,与元直(此刻他仍是“单福”)并肩而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一方面,我由衷地为主公,也为我们这支颠沛流离的队伍感到欣喜。
有了诸葛孔明这位“卧龙”的加入,再加上已经归来的元直,我们终于拥有了足以与曹操、孙权麾下那些顶尖智囊相抗衡的“大脑”。
隆中对策所描绘的蓝图,虽然艰难,却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有了真正可以擘画执行的掌舵人。
这对于稳定军心、凝聚人心、规划未来,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但另一方面,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诸葛亮的才华毋庸置疑,甚至可能超出了我的预期。
未来,我将如何与这位智慧近乎妖孽的“卧龙”共处?
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是简单的同僚,还是既合作又竞争,甚至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产生理念的碰撞?
他那宏大的战略构想,与我基于超越时代认知和玄镜台秘密情报所得出的判断,是否会完全一致?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被我压下。
无论如何,招揽诸葛亮出山,是我和元直共同推动的结果,也是符合当前最大利益的抉择。
至于未来的挑战,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最重要的,是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让“卧龙”真正在新野扎下根来。
一路无话,队伍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新野城。
正如我所料,主公“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出山”的消息,恐怕早已通过提前派出的信使传回。
当我们抵达城门时,远远便看到城门内外,聚集了不少前来迎接的将士和百姓。
留守的将领糜芳、简雍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到主公一行归来,尤其是看到队伍中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儒生,脸上都露出了激动和期盼的神色。
简雍快步上前,向主公禀报了留守期间的情况,目光却忍不住频频投向诸葛亮,显然充满了好奇。
而那些跟随我们一路辗转、饱经战火与流离之苦的老兵们,以及那些逃难至此、在新野勉强安顿下来的流民百姓,此刻也都伸长了脖子,望着这位传说中能“安天下”的卧龙先生,眼神里闪烁着久违的光芒。
新野,这座贫瘠而残破的小城,自我们到来后,一直笼罩着一层寄人篱下、前途未卜的阴霾。
但此刻,随着诸葛亮的到来,仿佛有一道光穿透了阴云,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振奋。这压抑许久的气氛,终于为之一扫。
主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向迎接的众人挥手致意,随即在众人的簇拥下,领着诸葛亮,径直往临时充作府衙的那处简陋院落行去。
当晚,府衙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主公召集了所有在新野的核心将领和文官。
云长、翼德自然在列,子龙也已从巡视防区的任务中赶回,侍立一旁,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稳可靠。
糜芳、简雍、孙乾等早期追随主公的文臣也都正襟危坐。元直(单福)和我,则站在相对靠前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下,那个特意为主公新请来的贵客增设的席位上。
待众人到齐,主公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站起身来,朗声宣布道:“诸位!备自离徐州,辗转流离,幸得诸位不弃,共扶汉室。然备才疏德薄,常感智虑不足,难以匡扶大业。幸得上天垂怜,备三顾茅庐,终请得卧龙先生出山相助!”
他转向身旁的诸葛亮,深深一揖,语气郑重无比:“今,备拜请诸葛孔明先生为军师!自今日起,军政方略,悉听军师裁决!望诸位视军师如备,同心协力,共图中兴大业!”
为了表示对诸葛亮的倚重,主公特意加了一个“军师中郎将”的临时官职,虽然在新野这小地方,官职名号并无太多实际意义,但这份礼遇和尊崇,却是不言而喻。
他又重复了那句在路上便常挂在嘴边的话:“备得孔明,如鱼得水也!”
话音落下,厅内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回应。
关羽率先起身,对着诸葛亮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关某谨奉主公号令,愿听军师调遣!”他这一表态,分量极重,立刻为诸葛亮在新野军中立下了威信。
张飞紧随其后,虽然性子急躁,此刻却也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俺老张也听军师的!”
赵云更是干脆利落,抱拳躬身:“末将赵云,参见军师!”
有了这三位核心将领的表率,其余如糜芳、陈到(若已加入)等将领,以及简雍、孙乾等文官,也都纷纷起身,向这位年轻的新任军师表达了敬意与拥护。
气氛热烈,主公脸上露出了欣慰无比的笑容。
待众人重新落座,我上前一步,走到厅中,先向主公行礼,再转向诸葛亮,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子明恭贺主公得遇良才,亦贺孔明先生得遇明主。亮学究天人,出山相助,实乃我等同袍之幸,亦是汉室之幸。子明不才,愿与孔明先生同心协力,各尽所能,共辅主公,以成大业。”
我的话语表达了三个层面的意思:
一是恭贺,二是认可诸葛亮的才能,三是表明合作的态度,但用词是“同心协力”、“各尽所能”,巧妙地维持了平级同僚的姿态,而非上下级。
这也是符合我目前身份和未来规划的最佳表达。
诸葛亮闻言,亦起身还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清亮地看着我:“子明先生谬赞。亮初来乍到,诸多事务尚需仰仗诸位提点。子明先生与单福先生(他特意提到了元直)皆有匡世之才,亮当多向二位请教,方能不负主公重托。”
他的回应谦逊得体,滴水不漏。但在提及我和元直时,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与深意。
我心中微动,看来这位卧龙先生,绝非仅仅是“高卧隆中,不问世事”,对于我和元直的来历与在新野的作用,他恐怕早已有所耳闻,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暗中观察和分析了。
元直(单福)的表现则堪称完美。
他适时起身,对着诸葛亮拱手笑道:“孔明先生乃当世奇才,吾等亦盼先生指点迷津。能与先生同殿为臣,共辅明主,实乃幸事。”他的语气真诚,带着对同道中人的欣赏,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新任军师的尊重,完全符合他“单福”这个隐士谋臣的身份。
至此,卧龙归营,初定名分。
诸葛孔明,这位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智者,正式融入了我们这个前途未卜却又充满希望的团体。
新野的天空,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更加高远,更加变幻莫测。
而我,陆昭,立于这历史性的节点之上,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更是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试图引导河流走向的暗流。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