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口得到初步安顿的次日,天色依旧阴沉,仿佛也在为我们这支残破的队伍哀悼。
经过一夜短暂的休整,主公强打精神,下达了一道命令:
清点自新野、樊城撤离,并经历了当阳长坂血战后,最终抵达夏口的本部兵马。
这道命令的目的很明确,一是摸清我们“明面”上还剩下多少可战之力,二是为主公自己,也为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提供一个直面现实的机会,以便后续部署。
关云长将军带来的水军因为并未直接参与陆地上的溃败,暂时不在此次清点之列。
这个任务,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负责军中后勤与部分参谋事务,对兵员名册相对熟悉;
或许,主公也希望由我这个素来以冷静着称的谋士来主持,能更客观地呈现结果,避免过多的情绪干扰。
孔明和元直则在一旁协助。
清点工作在夏口城外临时划定的一片营地进行。
说是营地,其实不过是些临时搭建的窝棚和帐篷,简陋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草药味以及伤口腐烂的淡淡臭气,挥之不去。
那些侥幸跟随主公冲出重围、抵达夏口的士兵们,被按照原有的编制,稀稀拉拉地集合起来。
我手持着出发前的兵员名册,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沉重。
每念到一个名字,若有应答,便记下其状态;
若无人应答,便只能在名字后面,无奈地画上一个代表阵亡或失踪的标记。
孔明负责核对伤情,元直则负责统计最终数据。
随着清点工作的进行,气氛越来越压抑。
那些站在队列中的士兵,大多衣衫褴褛,满身尘土与血污,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和茫然。
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轻则皮肉擦伤,重则断臂残肢,用破布草草包扎着。
更多的人,虽然身体尚算完整,但眼神空洞,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惊吓和冲击,精神几近崩溃。
伤兵营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
临时征用的几间民房和搭建的帐篷里,挤满了痛苦呻吟的伤兵。
缺医少药是最大的问题,虽然我们从新野撤离时带走了一部分药材,但在长坂坡的混乱中损失大半,随军的几名医官也是捉襟见肘。
许多重伤员因为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伤口感染化脓,哀嚎不止,生命垂危。
简陋的营地里,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个数字,核对着每一个名字。
但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呻吟,还是如同无数根细针,不断刺痛着我的内心。
我知道“明线”必然会付出代价,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保全“暗线”这颗更重要的火种。
但当这代价以如此直观、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那种沉甸甸的负罪感和人性的不忍,还是无法完全抑制。
这些士兵,他们曾经也是鲜活的生命,是家中的儿子、丈夫、父亲。
他们信任主公的仁德,追随我们南下,却最终倒在了追兵的铁蹄之下,或者挣扎在死亡线上。
我告诉自己,这是乱世的必然,是战略选择的牺牲。
但看着那些年轻而痛苦的面孔,我的心,还是如同被巨石碾过一般沉重。
清点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当最后一份名册统计完毕,元直将汇总的数据递到我手中时,我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数字是冰冷而残酷的:
自新野、樊城出发时,主公本部跟随南撤的可战之兵(不包括裹挟的百姓),尚有近五千之众。
而此刻,经历襄阳城下的犹豫、当阳长坂的溃败、以及沿途的零星战斗和逃散,最终抵达夏口、尚能站立或确认存活的士兵,不足八百人!
不足八百!
这个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
这意味着,超过八成的士兵,或战死沙场,或重伤垂危,或在混乱中失散,生死未卜。
而这幸存的不足八百人中,至少还有近半数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势,真正能够立刻投入战斗的精锐,恐怕连四百人都凑不齐。
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一支军队的骨架虽然还在(核心将领和谋士得以保全),但血肉已经被剥离得所剩无几。
“明线”作为诱饵,其代价之惨重,远远超出了最初最坏的预估。
曹操的虎豹骑,其战斗力之强悍,追击之坚决,可见一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将这份染着血与泪的统计结果,呈送给主公。
主公此刻正在伤兵营中巡视。
他弯着腰,挨个慰问那些躺在草席上呻吟的士兵,不时亲自为他们擦拭汗水,喂食汤药。
他脸上的悲悯之情溢于言表,眼眶一直红着。
周围的士兵们看到主公如此,无不感动落泪,口中喃喃着“主公大恩”。
当我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统计文书递到他面前时,主公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他接过文书,手指颤抖着展开。
当看到那个最终的数字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苍白如纸。
“八……不足八百……”主公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五千儿郎……只剩下……不足八百……”
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位一生颠沛流离、屡败屡战却从未真正垮掉的汉室宗亲,此刻,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终于露出了内心最脆弱的一面。
“苍天啊!”主公仰天悲呼,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备无能!累及将士,致使生灵涂炭!备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啊!”
他捶胸顿足,泪如雨下,悲恸欲绝。
周围的亲卫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伤兵营内外,所有目睹此景的将士,无不感同身受,纷纷落泪,哭声一片。
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绝望的气氛之中。
孔明和元直站在我身旁,亦是面色沉重,默默无语。
虽然他们也早已预料到损失会很大,但这个数字的冲击力,同样让他们心头沉重。
孔明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元直则微微侧过头,似乎不愿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我站在原地,看着痛哭失声的主公,看着那些或垂泪、或麻木的士兵,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为这惨重的损失感到痛心和愧疚;
另一方面,理智又在不断提醒我,“暗线”的成功保全,才是我们未来翻盘的最大希望。
这冰冷的现实,容不得过多的沉溺于悲伤。
但我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
主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份痛苦,将士们也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点兵验伤,触目心惊。
这残酷的数字,不仅是对我们“明面”实力的一次清算,更是对主公“仁心”的一次严峻拷问。
它预示着,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艰难。
而联合江东,争取外援,已经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我们能否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片悲伤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