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官道,发出的声响沉闷而压抑。
数月西行,风沙早已洗尽,可江南特有的潮润水汽,此刻吸入肺中,却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车队未打北凉王府的旗号,只作寻常富商还乡。然而,沿途所见,关隘盘查之森严,兵甲调动之频繁,已让这份伪装显得欲盖弥彰。往日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如今处处是紧绷的弓弦。
离阳的刀,已然架在了江南的脖子上。
马车内,徐锋闭目养神,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青鸟端坐一旁,低声回禀着影阁传回的最新军情。
“……公子离去后,曹先生与陈姑娘以您留下的‘蜃楼化身’为幌,勉强维持局面。但两个月前,宗正卿赵楷亲率二十万大军,号‘靖南’,兵分三路南下。其人……与宋笠不同。”
青鸟的语气很沉。
“宋笠用兵,如烈火烹油,求一战而定。赵楷用兵,却如铁索围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先取外围,再断粮道,如今已连下七城,姑苏已成孤城之势。”
徐锋眼皮未抬,只是敲击的节奏慢了一分。
“此外,赵楷军中有一位钦天监国道师,名号‘玄冥子’。此人精通阵法咒术,曹先生几次设下的伏兵,都被他提前识破,我方折损不小。”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一旁的隋珠公主与寒蝉皆是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这般军情,字字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楷……”徐锋终于睁眼,眸中一片深邃,不见波澜,“皇室宗亲,自诩正统,用兵自然要求个万无一失。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他的章法,也是他的破绽。”
他顿了顿,又问:“寒蝉,你那位皇后娘娘,可有给你新的消息?”
被制住后便一直沉默的寒蝉,身子一僵,低头道:“有。皇后密信,要我……在关键时刻,配合靖南军,刺杀……刺杀公子,并指证公主殿下与北凉早有勾结。”
隋珠公主的脸,又白了几分。
徐锋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很好。看来我这位‘逍遥王爷’,在太安城那位的眼里,分量不轻。”
车队穿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姑苏城下。
城门大开,曹长卿与一身戎装的陈渔亲自迎出。见到徐锋从马车中走下,那张与“蜃楼化身”一般无二,却又多了几分活人气息与无形威压的脸,两人紧绷了数月的神经,齐齐一松。
“公子,你总算回来了。”曹长卿眼眶微红,这位西楚大才,这段时日里,鬓角已添了风霜。
“辛苦。”徐锋只说了两个字,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城头那些面带疲色的士卒,径直向城内走去。
没有多余的寒暄,议事堂内,地图早已铺开。
火把熊熊,将每个人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堂中皆是徐锋麾下的核心将领,人人神情肃杀。
“……赵楷主力二十万,陈兵城外三十里,呈品字形大营,互为犄角。其先锋五万,由大将周通率领,已逼近护城河。水路之上,楼船战舰封锁江面,我军水师难以出击。”一名将领指着地图,声音沙哑。
另一人接道:“玄冥子此人极为棘手,我军斥候一旦靠近敌营,便如石沉大海。几次夜袭,都扑了个空,仿佛对方能未卜先知。”
堂内气氛愈发凝重。
徐锋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破绽洞察】神通之下,人心中的忠诚、恐惧、疲惫,乃至更深处的晦暗,都无所遁形。
他的视线,在一名负责城南防务的都尉脸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人慷慨陈词,说着誓与姑苏共存亡的豪言,可在他眼中,此人的气机之上,却缠绕着一丝微弱的、不属于此地的金色龙气。那是离阳皇室的气运。
被策反了。
徐锋心中明镜一般,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对着那都尉赞许地点了点头。
待众人禀报完毕,堂中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主位之上,等着他们的主心骨拿出方略。
“慌什么。”徐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有二十万大军,我有人屠之名。他有国道师,我有通天意。这仗,还没打,就怕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划过。
“传令,王贲的血浮屠,还有沙里飞的‘黄沙’,不必再藏了。让他们化整为零,从西边穿插进来,如一把沙子,洒进赵楷的粮道和后方。我不要他们攻城拔寨,只要他们烧粮、袭扰,让那二十万大军,吃不饱,睡不宁。”
“传令红薯,动用敦煌商路,即刻起,不计代价,从北莽购入‘火浣布’与‘震天雷’。有多少,要多少。”
“传令青鸟,将那十具铁疙瘩,安置在城中各处要地。”
一道道命令发出,精准而果决,众人心中渐渐有了底气。
最后,徐锋的目光落在了那名被策反的都尉身上,温和地笑道:“刘都尉,城南防务最为紧要。赵楷若要攻城,必先试探此处。我再拨给你三千精兵,另有十具机关兽的操控权,你务必要将靖南军的第一次攻势,给我死死地钉在那里。让赵楷看看,我姑苏城,不是他想啃就能啃下的骨头。”
刘都尉闻言大喜,脸上涌现出激动又混杂着一丝不自然的潮红,他单膝跪地,声若洪钟:“末将定不负公子所托,与城偕亡!”
徐锋含笑点头,心中却冷如冰霜。
将计就计。赵楷想让他死,那便送他一份大礼。
会议散去,夜已深沉。
姑苏城外,另一拨人马也抵达了连绵的军寨前。
徐凤年勒住马,望着远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靖南军营寨,灯火连绵,如同一片匍匐在大地上的火龙,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恶气息。
城头之上,“徐”字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一边是离阳皇室的靖南军,一边是北凉徐家的私军。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如今,却要刀兵相向。
“这阵仗,可比芦苇荡那次大多了。”老黄抱着他的木剑,咂了咂嘴。
南宫仆射只是看着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姑苏城,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指挥水师时的模样,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会输吗?”她忽然开口,问的是徐凤年。
徐凤年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输。”
他深吸一口气,对老黄说道:“老黄,你去递拜帖。就说,北凉徐凤年,求见姑苏城主。”
与此同时,靖南军中军大帐。
身着明黄蟒袍的赵楷,正在灯下擦拭着一柄古朴长剑。他身边,一名仙风道骨的青袍老道,正闭目掐算,正是钦天监国道师,玄冥子。
忽然,玄冥子睁开双眼,沉声道:“殿下,城中气运变了。”
赵楷动作一顿,抬起头:“哦?”
“先前那股迷惑天机的妖氛,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刚猛霸烈,又深藏不露的雄浑气运。”玄冥子抚着长须,眼神凝重,“正主,回来了。此人命格奇崛,如潜龙在渊,殿下若想破城,需早做决断,行雷霆一击,否则恐生变数。”
赵楷闻言,却哈哈一笑,将长剑归鞘。
“本王要的,就是这个变数。”他走到帐口,掀开帘子,遥望姑苏城头的灯火,眼中满是炽热的战意与自信。
“他若不回,本王破了这座空城,又有何意趣?传令三军,偃旗息鼓,本王,等他很久了。”
姑苏城,城主府。
一名亲卫将一张烫金的拜帖,恭敬地呈到徐锋面前。
徐锋拿起,看了一眼上面那熟悉的字迹,嘴角牵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他随手将拜帖放在一旁,并未批复,只是站起身,披上一件大氅。
他登上姑苏城楼,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
远处,靖南军的营寨如星海罗列,无声的压力扑面而来。
青鸟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为他拢了拢大氅。
徐锋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片灯火,淡淡开口。
“传令下去。”
“三日后,本帅要亲自出城,会一会这位靖南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