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汤汤,船行北上。
自潜龙宫出,一行人便舍弃了来时那艘画舫,换作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商船,昼夜不息。船舱之内,气氛沉凝如铁。南宫仆射闭目擦拭着她的双刀,青鸟挺立在徐锋身后,如一杆沉默的标枪。洛阳则倚着窗,看那两岸景物飞速倒退,神情空灵,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珣像一滩烂泥般蜷缩在角落,这位靖安世子如今连抬头的勇气都已失去。
徐锋端坐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在等。等寒蝉的消息,也等自己那封故意泄露的信,在太安城掀起应有的波澜。
就在第三日午后,水面微风拂面,一只通体漆黑,脚踝系着一缕猩红丝线的乌鸦,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船篷之上。并非寻常鸟雀,而是寒蝉密探中传递最高等级军情的“血鸦”。
青鸟身形一动,已掠出船舱,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枚蜡丸。
徐锋接过,指尖内力一吐,蜡丸应声而碎,露出里面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纸卷。他展开纸卷,目光一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继而浮起一种极度危险的平静。
他将纸卷递给了身旁的南宫仆射。
南宫仆射接过,只看了一眼,那双清冷孤傲的眸子里,便骤然亮起骇人的杀机。
“凤栖梧……好一个凤栖梧。”徐锋的声音很轻,却比窗外的风更冷,“太安城刺杀是真,却只是前菜。真正的杀招,在北莽。”
纸卷上的讯息简单而恶毒:皇后赵稚已与北莽南院大王拓跋春隼达成密约。一旦徐骁在太安城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出,拓跋春隼将立刻尽起麾下精锐铁骑,换上北凉军的旗号与甲胄,以“为北凉王复仇”之名南下。
届时,离阳朝廷便有了最正当的理由,调动天下兵马,围剿“叛乱”的北凉。
这一招,不是阴谋,是绝户计。
“她要的不是爹的命,她要的是整个北凉三十万铁骑,与我徐家一同陪葬。”徐锋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去太安城救人,只是解了燃眉之急。父亲只要一死,这盆脏水便会立刻泼下,北凉有口莫辩,天下皆敌。这才是皇后真正的杀招,一环扣一环,避无可避。
“公子,我们……”青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船头转向。”徐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船夫闻言一愣,不敢多问,立刻调转船舵。乌篷船在宽阔的江面上划出一道弧线,不再向东去往离阳京畿,而是折向西北,那是通往北莽的水路。
“我们去北莽。”徐-锋看着众人惊愕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去太安城,已是落入她的算计之中,处处被动。想要破局,便要在她这盘棋的棋盘之外落子。我要在拓跋春隼起兵之前,先斩断他那只伸过来的手。”
“可追踪我们的人……”南宫仆射惜字如金。
“无妨。”一直沉默的洛阳忽然开口,她取出一面古朴铜镜,又从赵珣身上取了一滴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铜镜光芒一闪,一道与这艘乌篷船一模一样的虚影离体而出,顺着原先的航道,继续向东疾驰而去。那虚影之上,甚至连几人的气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此法可维持七日。七日之内,无人能察觉我们已经改道。”洛阳淡淡道。
徐锋对她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转向自己。
下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他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眉心处似乎有微光流转。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发出的是一种拗口至极的北莽方言。起初还生涩滞涩,但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流利圆转,听不出丝毫破绽。
他又从“纳须弥”戒指中取出几本关于马匹交易、西域风物的杂记,以【万物洞悉】之能,神念扫过,书中内容便已尽数了然于胸。
一夜之后,当他再度起身时,身上那股王府公子的雍容邪气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常年奔波于风沙之中的商贾气,眼神精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粗豪。他甚至从戒指里翻出几件质料上乘却款式粗犷的西域袍子换上,腰间挂着钱袋,俨然一个富裕的马贩。
这般变化,看得青鸟与南宫仆射都有些恍惚。
数日后,一行人弃船登岸,踏上了一片迥异于江南水乡的土地。这里是北莽边陲,一座名为“鹰愁镇”的灰色地带。
镇子不大,尘土飞扬,街上行走的,既有离阳打扮的汉人,也有身穿皮裘、高鼻深目的北莽人。酒肆、赌坊、兵器铺子鳞次栉比,空气中混杂着劣酒、马粪与铁锈的气味。
徐锋一行四人,牵着几匹从码头高价买来的骏马,缓步入镇。他那副西域马贩的打扮,倒也并不引人注目。
刚走进镇中心,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卷起漫天烟尘。一队北莽骑兵横冲直撞而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骑兵们追逐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虽然满面尘灰,狼狈不堪,却难掩那份惊心动魄的绝色容颜。她身形踉跄,却一次次躲过骑兵的抓捕,眼神倔强如荒原上的野草。
为首的将领,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脸傲慢与不耐,腰间佩刀华贵,正是南院大王拓跋春隼的独子,拓跋烈。
徐锋眼神一凝,【破绽洞察】悄然发动。
他看见,那女子体内流转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微弱,却与天地气运隐隐相连。他也看见,拓跋烈眼中只有贪婪的占有欲,并无杀意。他要的是生擒。
此女,正是日后搅动北莽风云,颠覆一国气运的呼延观音。
好巧不巧,拓跋烈的一名手下,目光扫过街边,正好看见了身姿挺拔、气质清冷的南宫仆射,哪怕她已换上寻常布衣,依旧鹤立鸡群。那名骑兵眼中淫光一闪,舔了舔嘴唇,便要策马上前。
“这位将军。”
一个带着浓重西域口音的北莽话,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众人回头,只见那个牵着马的高大“马贩”正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
徐锋对着拓跋烈拱了拱手,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从腰间钱袋里掏出一小袋金子,在手里掂了掂,发出诱人的声响。
“将军,为这么个小娘们,惊扰了鹰愁镇的生意,不值当。”他嬉皮笑脸地说道,“我瞧着这姑娘根骨不错,是个能生养的。不如卖给我,我出这个数。您也省了力气,免得传出去,说南院大王家的公子,连个女人都拿不住,岂不堕了威风?”
他这话,明着是讨好,暗里却字字诛心。既是调侃拓跋烈办事不力,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金钱来衡量他的权威。
拓跋烈本就追得心烦,此刻被人当众揭了短,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恶狠狠地盯着徐锋,怒极反笑。
“哪来的狗东西,也敢管本公子的闲事?”
他手一挥,眼中杀机毕露。
“给我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马贩!连他的女人,一并带走!”
话音未落,数名北莽骑兵已狞笑着抽出弯刀,策马向徐锋四人包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