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城的深秋像打翻的砚台,墨色云层压着百年老槐。王星蜷在褪色的藤椅里,枯叶打着旋儿落进粗陶茶碗,在琥珀色茶汤里浮成星斗模样。
远处稚童追逐的嬉闹声飘来,恍惚间与三十年前的读书声重叠。
\"先生,尝尝新酿的桂花稠酒。\"刘老汉杵着枣木杖蹒跚而来,当年能扛两屉炊饼的壮汉,如今脊背弯得像熟透的麦穗。他布满老茧的手递来青竹筒,筒身还沾着桂花碎瓣。
王星眯眼接过竹筒,浑浊的眼底映着酒液涟漪。三十年光阴在喉头滚过——这老汉当年为给儿子凑聘礼,寒冬腊月光脚挑炊饼担子,如今十个指关节肿得像树瘤。
他抿了口酒,甜涩在舌尖化开:\"阿牛家的小崽子又在西市闯祸了?\"
\"您老神了!\"刘老汉拍着膝盖直笑,缺了门牙的嘴漏风,\"那混小子用弹弓打碎城主府琉璃瓦,被赵瓦匠追着绕城跑三圈!\"
话音未落,街角冲来个总角孩童,怀里抱着只额生白月的黑犬崽。狗爪按在青石板上,拖出淡淡金痕,细看正是太乙门的辟邪阵纹。
\"王爷爷!\"孩童鼻头沾着灶灰,\"大黄的曾孙会画符!\"
王星摸着狗崽温热的肚皮,混沌之力泛起微波。三十年前他救下的大黄狗,如今血脉里竟融了太乙门阵纹。原来道法自然,本就不拘人兽之别。
明心斋的铜锁爬满绿锈,阿牛领着儿子跪在青石阶前。当年翻墙逃学的顽童已成精壮汉子,额角疤痕还泛着淡红:\"臭小子!给先生磕头!\"
孩童不情不愿俯身,脖颈间的长命锁撞得叮当响。王星颤巍巍扶起孩子,指尖触及他掌心时,三十年积攒的红尘气在混沌道域翻涌——这掌纹竟暗合天衍宗星辰轨迹。
\"西市瓦匠老赵的闺女...\"王星捋着白须轻笑,\"替你求的情?\"
\"神了!\"阿牛瞪圆牛眼,\"赵娘子说看在我爹面上...\"他突然哽住。三十年前那个被泥团砸中的清晨,正是他爹第一个把逃学的他扭送明心斋。
檐角铜铃忽地轻响,封印多年的幽冥红绫残片泛起微光。王星望着孩童澄澈的眼,忽然想起师尊曾说:\"道种需沃土。\"当年他播下的蒙学种子,如今已在阿牛父子血脉里抽芽。
\"莫跪了。\"他摸出块松子糖,\"去后院摘些梅花,教你画平安符。\"
孩童欢呼着跑开时,星纹犬突然对空作揖。月牙印记投出太乙门机关阵图——正是当年王星助太乙门修补护山大阵时,随手刻在青砖上的阵纹。原来随手播撒的道种,自会在光阴里开花。
初雪那日,绣棠抱着狐裘推开柴门。鬓角霜白的妇人仍梳着少女时的双环髻,手中帕子绣着混沌云纹:\"先生畏寒,怎不烧地龙?\"
\"老骨头经得起焐。\"王星拢着袖子咳嗽,袖口滑落的炭笔在砖地画出周天星辰。笔尖扫过积灰处,竟显出道域雏形——山峦初具轮廓,江河尚未奔流。
绣棠抖开狐裘,襟口朱雀暗纹突然吞吐火灵。这是当年她求王星绘的辟寒图,用的正是药王谷的离火蚕丝。\"城南吴铁匠...\"王星望着裘衣下摆的补丁。
\"早和离了。\"绣棠低头穿针,银针在发间抿了抿,\"他嫌我总往乱葬岗跑...\"
风雪突然灌入柴门,檐下冰凌凝成道域虚影。王星望着其中流转的星斗,恍见三十年前西市恶战。当年他以市井烟火化金针,此刻方悟:最凌厉的剑气不在悬壶剑,而在贩夫走卒的烟火气里。
\"当年你说要镇住祖母怨气...\"他轻触狐裘补丁,\"如今可还夜半心悸?\"
绣棠腕间银镯轻颤:\"自先生那夜抹去记忆,再未梦魇。\"她忽然抬头,眼尾细纹盛满雪光,\"其实我记得——那无面人化作花瓣时,像极了阿娘出殡时的纸钱。\"
王星指尖一颤,炭笔在砖地拖出长痕。原来凡人心中自有天地,能容仙家难测的因果。
腊八粥香漫城时,新任城主踏雪来访。玄色大氅下摆绣着天衍宗云纹,腰间机关锁却泛着太乙门青芒:\"奉仙门令,请先生移居...\"
\"尝尝老朽熬的腊八粥。\"王星佝偻着腰递过青瓷碗。米粒间红豆突然化作离火,莲子凝成坎水,八宝竟在碗中结成五行阵。城主接碗的刹那,机关锁渗出幽冥黑气,被粥中阵纹尽数净化。
\"好粥!\"城主额角沁汗,\"不知先生可愿出任天衍宗客卿?\"
\"老喽。\"王星颤巍巍指向院中老槐。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里,某道陈年剑痕突然泛起青光——那是当年李清照留下的寒螭剑气,惊得侍卫佩剑齐鸣如龙吟。
城主瞳孔微缩:\"原来先生与银河剑图...\"
\"不过是旧友留痕。\"王星拢袖轻笑。三十年隐修,他早悟出大隐于市的真谛——最锋利的剑意不在银河星瀑,而在老槐年轮里。
除夕夜,满城爆竹声里,王星独坐明心斋。体内混沌翻涌如沸,三十年红尘烟火凝成山川脉络:刘老汉竹筒上的桂花纹化作丘陵,阿牛儿子掌纹铺展成江河,绣棠银针走过的痕迹变作阡陌。
发梢垂落的银丝间,星辰明灭。绣棠送来的岁烛爆出灯花,火光中映出青梧百年兴衰——瘸腿张在城隍庙前开起炊饼铺,当年被他砸过的商贩都成了主顾;阿牛孙子在院外堆雪人,星纹犬崽的爪印勾连成阵,竟是简化版周天星辰大阵。
\"原来如此。\"王星呵出的白雾在虚空凝出道域雏形。
檐角铜铃应声而碎,封印三十载的幽冥红绫化作彼岸花瓣,纷纷扬扬落满长街。每一瓣都映着市井烟火:茶寮蒸腾的热气里藏着离火道韵,顽童争夺的麦芽糖含着庚金锐气,新妇出嫁时的泪光凝成癸水精华。
他抚摸着藤椅扶手的包浆,三十年晨昏在此观想。原来混沌非虚非实,它在老妪纳鞋底的顶针里,在稚童摔破膝盖的血珠里,在凡人代代相传的悲喜里。所谓道域,不过是将红尘烟火炼作山河。
有诗为证:
槐荫筛月照苍颜,
炊烟袅袅炼河山。
莫道红尘皆琐碎,
万家悲喜铸道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