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婉清指尖凝着轻缓的力道,
将那只裹携着淡淡兰香的茶盏,稳稳搁在徐父的案上。
老人噙着笑,指尖掀开盏盖的瞬间,眸中先掠过一抹亮色——盏内茶汤如熔金般澄澈,连叶底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他不由缓缓颔首。
待茶盏凑到唇边,浅啜一口的刹那,先是一丝清苦在舌尖化开,却未及细品便已悄然褪去。
紧接着,
一股鲜爽的回甘从喉间漫上来,舌尖齿缝间竟泛起细密的“生津”感,仿佛有清甜的水珠在口腔里轻轻滋出。
尾调里,兰香未散,又裹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樟香,咽下后喉间还留着沁人的凉意,久久不散。
老人闭目回味片刻,再睁眼时笑意更深,只轻声叹道:“好茶……”
徐志摩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看向父亲的目光温软,声音里也裹着轻浅的暖意:“父亲,您喜欢便好。”
话音刚落,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便撞了进来。
男孩胳膊一伸,牢牢抱住徐志摩的腿,仰着满是雀跃的脸蛋,声音脆生生地喊:“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冷婉清端着茶托的手指猛地一僵,
心里“咯噔”一沉,脸色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她认得这孩子——志摩曾带着几分怅然与她提过,是前妻幼仪所生的儿子积锴,
可这是徐老爷的书房,他怎么会突然闯入到这里?疑惑如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她心头……
更怕的是徐父投来的审慎的目光,仿佛都在审视她这个“后母”的反应。
她眉间那一闪而过的蹙起,终究没逃过徐父的眼。
人老成精的他,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温热的茶汤也压不住心底的纳闷:大孙子自小被教导得懂规矩,向来不会这般唐突闯入书房,今日这事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故意要让新妇难堪,搅乱家的和睦。
老人压下眼底的锐利,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目光扫过席间神色各异的亲友,像蛰伏的猎手般沉静等候,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小动作。
果不其然,
下一刻便有脚步声与唤声一同撞进书房——一个丫鬟低眉顺眼地引着位妇人,
那妇人满身绫罗裹着身段,金钗银镯随着步子叮当作响,偏生没半分端庄气度,
只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往冷婉清身上剜,一边扬着声音四处扫:“积锴,你在哪儿呢?”
两人一引一随,连门都没轻叩,就这么踩着地砖的脆响,径直闯了进来。
冷婉清握着茶托的指尖悄悄收紧——这哪是找孩子,分明是那被徐家休弃的张幼仪,特意寻到书房来同自己打擂。
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徐父原本正捻着茶盖撇浮沫,见这阵仗,手指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在青釉盏沿。
他抬眼看向张幼仪,眼底的平和霎时淡去,眉峰微沉,却没立刻开口,只将茶盏往桌案上轻轻一放,那声“嗒”的轻响,
在静得能听见呼吸的书房里,竟添了几分压人的分量。
被唤作“积锴”的孩子拉着徐志摩的衣服,见张幼仪进来,小手攥着衣角往后缩了缩,眼神怯生生地瞟向冷婉清,又飞快地落回张幼仪身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张幼仪的目光在冷婉清身上逡巡片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这便是徐府未来的太太?果然又是副会讨长辈欢心的水灵模样。”
冷婉清一听,这人怎么夹枪带棒的,心里不由微怒,但面上却没有露半分,只微微欠身,声音平稳得像淬了凉:
“张女士今日来,是寻志摩叙旧,还是特意来验我看这个‘徐太太’?如今人也见了,话也说了,是不是该走了?”
话里的锋芒裹着客气,比方才更扎人几分。
张幼仪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往前迈了两步,伸手便攥住徐积锴的手腕,声音陡然拔高:
“积锴!过来!你爹忙着陪新太太风光,哪还顾得上你?跟娘回家,省得在这儿看人脸色!”
她刻意将“新太太”三个字咬得发狠,眼风扫过冷婉清时,满是“你苛待我儿”的控诉。
徐志摩终于动了动,伸手想拦,却被张幼仪狠狠甩开:“怎么?现在你连我见自己儿子都要你管?”
冷婉清没看两人争执,只绕到徐积锴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被攥红的手腕,趁势将一把裹着金箔纸的奶糖塞进他掌心。她弯下腰,声音放得柔缓却清晰,足够在场人都听见:
“积锴乖,你爹爹在回家时,就给你买了会跑的铁皮火车,还有你爱看的连环画,就放在你客厅的行李中,要不要我们去拿?”
那孩子被扯得身子发晃,眼里满是慌张,掌心的甜意却让他下意识攥紧了糖纸,小脑袋微微往冷婉清方向偏了偏。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张幼仪的火气,她指着孩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似的尖锐:“积锴!娘白养你这么大!就因为这点破玩意儿,你就不要娘了是不是?”
“张女士。”
冷婉清直起身,目光清亮地迎上她,语气里添了几分徐家主母的沉稳,“积锴才七岁,懂什么‘要与不要’?您拿孩子撒气,还要扣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传出去,旁人只会说您这个做母亲的,连孩子的童心都要磋磨。”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这是徐家,积锴是徐家的长孙,要走,也得问过父亲和爷爷的意思。”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张幼仪看着徐父沉下来的脸,又看看徐志摩复杂的神色,攥着徐积锴的手慢慢松了,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够了!”
徐父重重将茶盏顿在案上,青瓷与木桌相撞的脆响刺破书房的僵持,他眉头拧成沟壑,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愠怒,
“你们要吵要争,出去吵!别在我这儿扰清净!”
冷婉清心里“咯噔”一沉,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方才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徐父显然是动了真火,这番话虽没明指,却像是连她也一并怨怪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