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楚音所料,东方的天空尚未完全泛白,一场诡异的狂潮已然席卷了云京的街头巷尾。
“封家狼骑名册现世!千载难逢啊!”
“昔日威震北境的无敌狼军!只要自认能力相符,皆可持册前往矅武府应征!龙渊大将军广纳贤才,共御北狄!”
几个衣衫半旧却眼神精亮的汉子穿梭在清晨的市集、早茶馆子、甚至富户聚集的坊门附近,刻意压低的嗓音透着蛊惑和急切。
他们怀揣着一摞摞纸张粗劣、墨迹还带着新鲜水汽的“名册”,一份份卖得飞快。
封家、狼骑、龙渊……这些名字本身就带着无上的荣耀和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对那些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或是生活困顿渴望一夜翻身的底层百姓,更如同点燃了希望的燎原之火。
仅仅半日,矅武府门前那条原本肃杀宽阔的青石大街,便被熙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高矮胖瘦,鱼龙混杂。
有人目光炯炯,似怀揣着英雄梦;有人贼眉鼠眼,只想浑水摸鱼捞好处;更多的人则是一脸急切和跃跃欲试,拿着那份廉价的、甚至字都认不全的“名册”,如同抓住了改变命运的稻草。
“都排好队!排好队!按名字来!嚷嚷什么!”
矅武府门前,持戟而立的亲兵早已换上了更加剽悍的军士,领头一个络腮胡子的校尉,嗓门如雷,眼神却冰冷如刀。他面前立着几面巨大的军鼓,旁边是几排特制的木桩。
考核开始了。极其简单,也极其冷酷。
第一个彪形大汉挤出人群,气势汹汹:“俺叫王虎!俺祖上也打过仗!这名册上有俺的名字……”
话音未落,旁边两个军士如狼似虎扑上,一左一右夹住他的胳膊。
那汉子刚要挣扎,后膝弯被狠狠一踹,“噗通”跪倒在地。第三名军士抡起一根碗口粗的硬木短棍,照着他后背就是“砰”一声闷响!
“啊——!”那大汉惨叫一声,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封家狼骑第一条:立如青松!站都站不稳的废物,滚!”校尉冷冷道。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退缩了。
第二个不服气,上去二话不说就被要求对着木桩全力击打一拳。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力量?绣花枕头!下一个!”
第三个机灵点,自称是斥候,被要求快速翻阅旁边一叠复杂的军情文书并复述要点,结果磕磕巴巴。
“狼骑锐士,识字断文,明辨千里!你这种脑子,送死都排不上号!打出去!”
……
“啪啪啪!”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伴随着惨叫此起彼伏。
“砰砰砰!”拳头砸在木桩上断骨的声音让人牙酸。
军士们动作迅猛如电,下手毫不留情。每一个试图浑水摸鱼的,几乎都在一个照面下被打翻在地,然后像丢垃圾一样被拖走,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狼狈的拖痕和哀嚎声。
仅仅一个早晨,矅武府门前便如同成了混乱的修罗场。
没有通过测试被赶出来的人,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抱着胳膊瘸腿,怨气冲天,聚在远处破口大骂:
“什么狗屁将军府!骗人的玩意!”
“拿了老子的钱就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肯定是假的!他根本没想招兵,就是耍我们!”
一时间,怨声载道。
原本对于狼骑的憧憬瞬间被愤怒和对矅武府的质疑取代。
这份“泄露”的名册,不仅没给龙渊带来强援,反而像一盆污臭的脏水,猝不及防地泼到了他这位新任北境统率的头上。
市井流言蜚语开始蔓延,说什么的都有。
封家狼骑往日神秘而辉煌的面纱,也在这粗劣的纸张和不堪的闹剧中,被撕得粉碎,显出几分落寞甚至可笑的意味。
清砚面色冷峻地穿过嘈杂混乱的人群,如同一条灵巧的黑鱼逆流而上。她在一个角落里以双倍的价钱从一个小贩手里买回了几份不同版本的“名册”。回到东楼,她将其摊开在楚音面前。
纸张粗糙泛黄,显然是临时找的劣等货。字迹各异,歪歪扭扭,甚至有不少错别字。名册上所列的所谓“狼骑”姓名千奇百怪,籍贯更是云京、江南、塞北胡地……包罗万象。最滑稽的是末尾的“招募要求”,有的版本写“身高五尺即可”,有的写“能单手提起三十斤重物”,更有甚者写着“会射箭放牧优先”……全然失去了那份象征帝国最强战力符号应有的严谨和肃杀。
楚音翻看着,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凉。
傍晚时分。
皇宫,宣佑帝在紫宸殿接见封老夫人,封家大夫人苏氏及楚音三人。金砖铺地,蟠龙柱高耸,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封老夫人早已面无人色,被宣佑帝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逼得几乎要匍匐在地,冷汗浸透了诰命夫人的厚重朝服,连牙齿都在格格打战。
大夫人苏氏勉力维持着仪态,手心却是一片湿冷,紧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神谨慎地低垂着。
只有楚音,穿着素净的宫装,脊背挺得笔直,垂着头,跪在那里。姿态是谦卑的,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像一块沉默的玉石,在肃穆的大殿中反而异常醒目。
“尔等求见,所为何事?”宣佑帝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如同金玉相击。
楚音双手稳稳地将一份奏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而恭敬地响起:“回禀陛下。臣妇楚音,代封氏阖族叩谢陛下隆恩。
此乃呈递陛下御览之奏疏,详述北境名册相关事宜始末。臣妇一介女流,不敢擅专兵戎要物,故今日斗胆率族中长辈面圣陈情,谨遵陛下圣意裁夺。”
旁边侍立的大太监上前取过奏折,恭敬地呈给皇帝。
宣佑帝并未立即打开奏折,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万物的锐利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楚音低垂的鬓角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一分:
“楚氏,朕听闻,前日龙渊曾亲至封府,索要名册以应北境之急。尔等当时,似有推搪之意?”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加重,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如今,又在朕面前,提到这份名册……是何道理?”
这句话分量极重!直接将“推搪旨意”的帽子悬在了楚音和封家头上!空气中仿佛凝结了冰霜。
封老夫人吓得一个激灵,差点瘫软在地,被苏氏死死攥住手臂才没出丑,但封老夫人还是含糊说出,“是,是楚音不愿,非封家不愿。”
她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了楚音身上,大夫人听闻后不由无奈地闭了下眼睛。
好在皇上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而楚音依旧保持着举奏折毕恭毕敬的姿势,头却微微抬起一线,目光刚好能看到宣佑帝御案下的衣摆龙纹。
“陛下明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更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龙将军为国为民,忠肝义胆,其心可昭日月。将军索要名册,亦是为了北境将士与社稷安危,实乃大义。封家存亡皆赖陛下隆恩,岂敢存半点推搪之心?”
她缓缓直起腰身,目光低垂却坦荡地直视前方,仿佛穿透层层阻碍,看向那不可见的未来:
“臣妇等非是推搪。实乃此事……关乎封家存续之根本,亦关乎陛下交付封家之重托是否彻底完成的……最后一点凭证!”
她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将军当日言及‘社稷安危’,臣妇闻之,感同身受,五内俱焚。然而臣妇更惧怕的是……陛下交付封家守护之物,若因交接流程草率而有所纰漏,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差错流于不当人之手……”
楚音的声音陡然抬高一分,带着全族托付般的郑重与恳切:
“那便是封家上下数百年为陛下所尽忠之血泪付诸东流之憾!更是辜负了陛下当初信任之重托!
如此……臣妇等纵然万死,亦难赎其罪!故而不惜顶撞将军虎威,甘冒触怒天颜之险,只求面呈陛下,将此事首尾,尽数交付于陛下圣心独裁!唯陛下之旨意,乃我封家生死进退之唯一圭臬!请陛下垂怜!明察秋毫!”
话音落下,大殿内死寂无声。只余下楚音话语中那份直抵核心的悲怆和对皇权绝对服从的表态,在空旷的金殿内回荡。
宣佑帝捻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垂眸看向御案上那份尚未打开的奏折,眼神晦暗不明。楚音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将“怕出错、怕辜负陛下”摆在了明处,更强调最终决定权只在皇帝一人。
但楚音的下一句话,却让这位九五至尊捻动扳指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