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况且况且”地行驶在华北平原上,窗外的麦田泛着新绿。
姜海棠正低头在笔记本上梳理这一次去广交会上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忽然听到车厢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你瞎了眼吗!“尖锐的女声像生锈的铁钉刮擦玻璃。
姜海棠抬头,只见颜培文正站在过道中央,米色风衣袖口沾染了些许水渍,她那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几乎要戳到老妇人鼻尖。
“敢用热水泼我!”她反手就将大娘搪瓷缸子里的水都泼在大娘的身上。
老妇人瑟缩着后退半步,带着补丁的蓝布衫被泼上了大半缸子的热水,让她显得更加落魄可怜。
她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蹭到座椅铁架,怀里的粗布包袱随着颤抖微微起伏。
“对、对不住啊闺女,火车晃了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老妇人局促地道歉,粗糙的手指绞着包袱皮,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净的泥土。
姜海棠还看到老妇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闺女,你叫谁闺女呢?谁是你闺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下等人。我身上的衣服可是从沪城百货大楼特供部买的,够你全家吃一年!弄成这样,你赔得起吗?”
颜培文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引得周围乘客纷纷侧目。
在这个年代,大家都不觉得贫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颜培文这些话自然引起了其他乘客的不适。
就连机械厂和纺织厂的人也觉得十分不舒服。
姜海棠皱了皱眉,正要起身,郑开河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颜培文同志,这位大娘不是故意的。来,我这儿有手帕……”
“用不着!”颜培文甩开郑开河的手,突然指着老妇人的包袱,“等等!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怎么有股怪味?”
老妇人慌忙解释:“是、是俺家自产的旱烟叶,带给花城的儿子……”
“烟叶?”颜培文夸张地捂住鼻子,“怪不得闻着一股子臭味!列车员呢?这种有味的东西怎么能带上车?”
几个抽旱烟的老汉不乐意了,烟袋锅在鞋底磕得砰砰响,“姑娘,你这话可不中听,这味儿闻着踏实!”
他们的话,却被颜培文的冷笑截断:“踏实?熏得人头疼!要是外商闻到这味儿,还以为咱们国家都是土包子!“
几个人听她这么说,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她。
“都看什么看?知道我可是代表龙省参加广交会的翻译!这次要见多少外宾吗?衣服沾了这股子穷酸气,丢的可是国家脸面!耽误了给国家赚外汇,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周围的人被戴上这样一顶大帽子,哪里还敢说什么。
姜海棠再也坐不住了,她走到老妇人身边,轻轻扶住她发抖的手臂。
“大娘,您回座位吧。”说着接过她的包袱,打算送大娘去自己的位置,“烟叶用油纸包严实就不散味儿了,我正好还有一点油纸,帮您重新包一下。“
老妇人感激地连连点头。
颜培文却冷笑一声:“哟,姜老师倒是会做人情。不过你那些土布样品跟这烟叶倒挺配,都一股子穷酸气。”
她看不上姜海棠,十分看不上,凭什么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
车厢里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颜培文,尤其是纺织厂的人,面色更是十分不好看。
毕竟,颜培文这话,是直接把他们纺织厂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向文涛终于没忍住开口了:“颜同志,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颜培文环顾四周,声音故意提高,“你们纺织厂那些劳动布、粗呢料,外商早就不稀罕了!现在国际上流行的是化纤面料!看到没,就是我身上这种布料,才显得高级、洋气!”
颜培文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面上的鄙夷丝毫不加掩饰,她是真的看不上纺织厂的那些布料。
甚至,就连机械厂她都看不上,她理想中的生活,应该是去京城或者沪城那样的大城市里,金城这样穷酸的地方,有什么好?
赵凯听到颜培文竟然如此诋毁他们纺织厂,恨不得上前就给她一巴掌,如果他只是一个小干部,他可能真的就这么做了。
但现在不行,他是纺织厂的副厂长,一言一行代表的纺织厂,不能在这种时候冲动。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姜海棠的身后站着,表达出自己对姜海棠的支持。
姜海棠不慌不忙地包好烟叶,抬头平静地说:“颜同志可能不了解,我们这次带的混纺呢料加入了30%的涤纶,既保留了羊毛的保暖性,又增强了耐磨度。”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股子穷酸的臭味,说不定,就和这个烟叶一样的味道!”颜培文丝毫都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反而更加得意。
姜海棠不紧不慢地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块样品,“要不您闻闻,看有没有烟叶味儿?”
车厢里响起一阵轻笑。
颜培文没想到姜海棠竟然会这样不给自己面子,当即脸色铁青。
她正要发作,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乘警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位同志,真是对不起,是我们讨论工作声音大了些,打扰大家了。”姜海棠抢先开口。
她转向颜培文,声音放低,“颜同志,咱们别影响其他乘客休息。”
要是正常人,这时候就该息事宁人了,可颜培文是谁啊?她就不是个正常人。
颜培文一把拍开姜海棠递来的布料样品,崭新的混纺呢料“啪”地掉在地上,沾上了车厢地板上的灰尘。
“少在这儿假惺惺的装好人!”她尖厉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姜海棠,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也配教我做事?”
“道歉!”赵凯忍无可忍地呵斥。
可颜培文嚣张惯了,怎么可能会把赵凯放在眼里?
她挑衅地朝着赵凯看了一眼,只给他一个冷哼。
郑开河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他弯腰捡起那块样品,轻轻拍去灰尘,双手递还给姜海棠:“姜工,对不起,我代替颜培文同志给您道歉,样品您收好。”
姜海棠忙说:“郑厂长,您不用这样。”
郑开河摇摇头,转向颜培文,声音冷得像块铁。
“颜培文同志,请你立刻向姜工和这位大娘道歉。”
“道歉?郑厂长,你让我给姜海棠道歉,你是不想好好的了?”
颜培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涂着口红的嘴唇扭曲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整个车厢鸦雀无声,连列车员都僵在原地,不敢插话。
赵凯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姜海棠害怕赵凯冲动之下把人给打了,忙给康小夏使个眼色,让她拉住赵凯。
郑开河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声音异常坚定:“我是这次代表团的负责人,有权维持纪律。颜培文同志,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团队团结,如果继续这样,我只好请你下一站下车,返回金城。”
郑开河的语气决绝,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毕竟,机械厂颜培文这个人,大家都是抱着能不招惹就不招惹的想法。
郑厂长这样不给她面子,还不知道要迎来多少风波。
“你敢!你竟然会为了姜海棠,让我受委屈?你们是什么关系?莫不是她勾搭上你了?”颜培文没想到,郑开河竟然敢这样对自己,当时就破防了。
郑开河差点被气得心梗,他怎么也没想到,高干出身的颜培文竟然是这样的素质,开口就能给别人造黄谣。
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还指不定怎么说呢。
姜海棠注意到郑开河的脸色变得煞白,知道这是被气到了,她从心里叹息一声,郑厂长带着这么个人,也是真的不容易。
她知道颜培文的父亲是硌委会的实权人物,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副厂长的前途。
郑厂长这个人,挺务实的,姜海棠不希望他因为自己和颜培文起冲突,影响到前途。
“郑厂长……”姜海棠轻声唤道,想给他个台阶下。
但郑开河突然挺直了腰板,他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颜培文同志,就算是你父亲在这里,我也要说,一个连普通劳动群众都不尊重的人,不配代表龙省参加广交会!”
车厢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甚至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颜培文的脸涨得通红,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就要往郑开河身上砸。
姜海棠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的手腕:“颜同志!冷静点!非得让所有人看你笑话?”
“放开!”颜培文尖叫着挣扎,“你们这些下等人,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吗?我爸爸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全都滚回车间当工人!”
老妇人被颜培文这一番操作吓到了,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闺女,都是俺的错,你别为难他们……”
姜海棠心头一颤,赶紧去扶老人:“大娘,您别这样!”
颜培文趁机挣脱,指着姜海棠的鼻子:“好啊,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等着瞧!”她转身就往卧铺车厢跑,大概是过于激动,差点儿绊倒。
车厢里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列车员才小声说:“那个……下一站是商都,要停20分钟……”
郑开河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姜工,对不起,连累你们纺织厂了。”
姜海棠摇摇头,扶着老妇人坐下:“郑厂长,您做得对。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