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武当山的秋,总裹着一层清润的雾。天柱峰的影子落在紫霄宫前的丹池里,碎成满池晃动的青玉;沿山径往南行三里,过了会仙桥,便有一片乱石坡,坡上生着丛丛半人高的草本——枝头垂着橙红的小灯笼,薄如蝉翼的果皮裹着琥珀色的浆汁,风过时,灯笼轻轻晃,像把山间的星光都收在了里面。当地人叫它“浆水罐”,说罐里的浆汁能洗眼,洗了能看清崖上的木耳、涧里的鱼;武当的道士却称它“挂金灯”,说这灯照的不是路,是心里的澄明。
南宋末年,全真派马钰道长曾填《挂金灯》词,道“绝攀缘,心上生光莹”,彼时他在终南山炼内丹,或许未曾想,百年后这江汉山间的草木,会把“金灯”的意涵,从心性修持连到了草木医道上。元初的武当山,还藏着许多未被纸墨记载的活法:采药人识得哪种草能治惊风,烧炭翁知道哪片叶能止咳嗽,这些口耳相传的法子,像山间的溪流,悄悄滋养着道观里的丹炉与药臼。直到一个叫云樵的少年踏进山来,这盏“金灯”的光,才慢慢从草间照进了笔墨里。
第一卷 石坡识草 初解眼疾
云樵是个苦孩子,家乡遭了蝗灾,爹娘没了,他揣着半块麦饼往武当山跑,半路被山风呛得咳出血,倒在会仙桥边,是清玄道长把他救回了观里。清玄道长年过花甲,鬓角沾着草药的香气,手里总攥个竹编的药篮,篮里常躺着几串“浆水罐”。
云樵养了半月,身子渐渐好起来,只是总觉得眼睛发涩,看经卷时字儿都像蒙了层雾。那日他跟着道长去乱石坡采药,见道长蹲在“浆水罐”丛前,指尖轻轻掐破一个灯笼的果皮,里面的浆汁滴在瓷碟里,晶莹得能照见人影。“你把眼闭上。”道长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云樵依言闭眼,只觉眼角传来一阵清凉,像有片薄荷叶贴在上面,舒服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浆水罐的汁,是天地给的‘洗眼露’。”道长一边摘着灯笼,一边说,“山里人砍柴、采药,常被日头晒、瘴气熏,眼睛红了、肿了,就摘几个捏汁点眼,比城里的金疮药还管用。”云樵揉了揉眼睛,再看远处的天柱峰,连峰尖的松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问:“师父,这草在书里有名字吗?”清玄道长摇头:“我翻遍了观里的《神农本草经》《千金方》,只说它‘味苦性寒,清热利咽’,没提过能洗眼。可山里的老樵夫,祖孙三代都用它治眼疾,难道还能错?”
正说着,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山下张村的樵夫张老栓,他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拄着柴刀,脸憋得通红:“道长!道长!您快救救我的眼!”云樵扶他坐下,见他右眼肿得像个桃子,眼白布满血丝,眼泪不住地流,嘴里还念叨着:“今早进山砍杉树,不知被什么虫子叮了眼,回来就肿了,疼得像有针在扎!”
清玄道长让张老栓仰起头,先拿温水擦了擦他的眼周,再从药篮里取出刚摘的“浆水罐”,捏出浆汁,用干净的羽毛蘸着,轻轻点在他的眼结膜上。“忍着点,刚开始会有点凉。”道长一边点,一边问:“最近是不是总吃辣椒、喝烧酒?”张老栓点头:“可不是嘛!昨儿家里杀了鸡,就着烧酒吃了两大碗。”道长笑了:“你本就体热,又吃这些燥火的东西,再被虫毒一引,风热全攻到眼睛里了。单靠点浆汁还不够,得再喝两副药。”
回到观里,清玄道长从药柜里抓了金银花、连翘、薄荷,又加了一把晒干的“浆水罐”果实,对云樵说:“这草的果实也有用,能清热化痰,配着金银花、连翘,正好把你张叔眼里的风热往下清。”他把药放进砂锅里,加了山泉水,用松枝生火,药香很快飘满了道观。张老栓喝了三天药,每天再用“浆水罐”浆汁点眼,第四天来的时候,右眼已经不肿了,只是还有点红。道长又教他用桑叶煮水熏眼,说桑叶能清肝明目,和“浆水罐”配着用,效果更好。
云樵看着张老栓高高兴兴地走了,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原来书里没写的东西,不代表没用;那些老辈人口里传下来的法子,是比纸墨更实在的学问。他蹲在药圃边,看着那几株“浆水罐”,枝头的灯笼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盏盏小灯,照得他心里也暖烘烘的。
第二卷 农舍问术 巧治惊风
入了冬,武当山飘起了雪,山坳里的“浆水罐”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枝头的灯笼也变成了棕红色,像挂在枝头的小干果。云樵跟着清玄道长下山给村民看病,路过李村的时候,听见村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还夹杂着大人的叹息。
“是李老根家的孙子吧?”清玄道长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前儿听村里人说,孩子总发烧,夜里还惊跳。”两人往李老根家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李老根的声音:“这药喝了也不管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娃出事?”
云樵推门进去,见炕上铺着粗布褥子,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眼睛闭着,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嘴里还哼哼着。李老根的媳妇坐在炕边,眼泪不停地掉,手里攥着个空药碗。“道长,您可来了!”李老根见了清玄道长,像见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手,“娃烧了三天了,昨天夜里突然抽风,村里的土郎中给开了药,喝了也没用,您快救救他!”
清玄道长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把了把他的脉,眉头拧得更紧了:“孩子脉数急,舌红苔黄,手心脚心都烫,是热极生风,得了惊风。再拖下去,怕要伤着脑子。”李老根急得直跺脚:“那可咋整?城里的大夫太远,山路又滑,娃经不起折腾啊!”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农,手里拿着个布包,是村里的老药农王阿公。“清玄道长,我听说娃病了,就赶紧过来了。”王阿公打开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其中就有几串棕红色的“浆水罐”干果,“这‘浆水罐’的全草,煮水给娃喝,能治惊风,我家孙子小时候也得过这病,就是靠它好的。”
清玄道长眼睛一亮:“我只知道这草能治眼疾、利咽,倒没听说能治惊风。王阿公,您说说,具体怎么用?”王阿公坐在炕边,指着布包里的草药说:“得用新鲜的全草,连根带叶,要是没有新鲜的,晒干的也成,不过得加量。把草洗干净,切段,和生姜、葱白一起煮水,煮好后加点点蜂蜜,给娃灌下去,一天喝三次。另外,还得用这草煮的水擦娃的手心、脚心、额头,能退烧。”
“这法子有道理。”清玄道长点点头,对云樵说,“‘浆水罐’性寒,能清热,热清了,风自然就停了。生姜、葱白能解表散寒,防止寒凉伤了娃的脾胃,蜂蜜能调和药性,还能让娃愿意喝。这是民间的智慧,比书里的方子更贴地气。”
云樵赶紧跟着王阿公去后山找“浆水罐”,雪地里的草不好找,两人在乱石坡里扒了半天,才找到几株新鲜的,连根挖了出来。回到李老根家,云樵把草洗干净,切段,放进砂锅里,加了生姜、葱白,倒上山泉水,用柴火慢慢煮。药煮好后,他舀出一碗,放温了,加了点蜂蜜,李老根的媳妇抱着孩子,一点点喂了进去。
过了一个时辰,孩子的烧退了些,抽搐也少了。云樵又用煮好的药汤给孩子擦手心、脚心、额头,孩子渐渐睁开了眼睛,嘴里喊着“娘”。李老根夫妻俩高兴得直哭,拉着清玄道长和云樵的手,一个劲地道谢。王阿公坐在一边,笑着说:“这法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以前村里的娃得惊风,都是这么治的,只是没几个人把它写在纸上。”
云樵看着孩子渐渐好转,心里又多了一层明白:原来草药的用处,不只是书里写的那几样;那些藏在民间的“口传知识”,是一代代人用生活经验攒下来的宝贝。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把王阿公说的“浆水罐治惊风”的法子记了下来,还画了“浆水罐”的样子,怕以后忘了。清玄道长见了,笑着说:“好小子,懂得把活学问记下来了。只是记的时候要留心,不同的娃体质不一样,用药的量也得变,不能死搬硬套。”
第三卷 疫起山村 辨证施药
转过年开春,武当山的杜鹃开得满山红,山间的溪流也解冻了,哗啦啦地往下流。可没等村民们好好赏春,一场眼疾突然在山下的几个村子里传开了——先是一个村民眼睛红了,接着是他的家人,再后来,整个村子都有人染上了,症状都一样:眼睛红肿、畏光、流泪,还伴有头痛、发热,有的人甚至看不清东西。
消息传到观里,清玄道长急得一夜没合眼:“这是天行赤眼,传得快,要是控制不住,怕是要蔓延到其他村子。”云樵跟着道长下山,到了最先发病的刘村,只见村里的人大多捂着眼睛,脸上满是痛苦,村口的碾子旁空无一人,平时热闹的院子也静悄悄的。
刘村的里正刘大叔迎了上来,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道长,您可来了!这病太邪门了,一天就传染了十几个人,村里的药都用完了,您快想想办法!”清玄道长先去看了几个病情重的村民,有个老太太不仅眼睛红,还伴有口苦、便秘,舌红苔黄厚;有个年轻媳妇眼睛红,却总觉得身上发冷,舌苔薄白。
“云樵,你看看,这两个人的症状不一样。”清玄道长对云樵说,“老太太是热毒炽盛,得用苦寒的药清热解毒;年轻媳妇是风热夹寒,得在清热的同时加点散寒的药,不能一概而论。”云樵点点头,他想起之前治张老栓的眼疾,用的是金银花、连翘配“浆水罐”,可现在病情不一样,用药也得变。
清玄道长让村民们把村里的晒谷场打扫干净,作为临时的药房,又让云樵去山里采摘新鲜的“浆水罐”,越多越好。村民们听说“浆水罐”能治眼疾,都主动上山帮忙,不一会儿就采了两大筐。道长把“浆水罐”分成两份,一份榨成浆汁,装在瓷瓶里,让村民们每天点眼三次;另一份晒干,和其他草药配伍。
对于热毒炽盛的村民,道长用“浆水罐”果实配黄连、黄芩、栀子,这些药都是苦寒的,能清热解毒,还加了大黄,用来通腑泻热,让体内的热毒从大便排出去。有个村民喝了药,第二天就拉了大便,眼睛的红肿也消了些,他高兴地说:“道长,您的药真管用,现在眼睛不那么疼了!”
对于风热夹寒的村民,道长用“浆水罐”配金银花、荆芥、防风,金银花清热,荆芥、防风散寒,既清了风热,又不损伤阳气。那个年轻媳妇喝了药,身上不冷了,眼睛的红也退了不少,她抱着孩子来谢道长,说孩子也被传染了,喝了药后好多了。
云樵跟着道长忙前忙后,每天熬药、分药、教村民点眼药,晚上还要记录每个患者的病情变化。有天晚上,他累得靠在药筐上睡着了,梦里梦见满山的“浆水罐”都开了花,枝头的灯笼像无数小太阳,照得整个武当山都亮堂堂的。醒来后,他发现道长还在灯下整理药方,桌上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本草拾遗》,道长指着书里的一句话说:“你看,这里写着‘浆水罐,主热咳,咽痛,小儿惊风’,可没写治天行赤眼,可见我们现在用的法子,是在实践里新得出来的。”
过了半个月,村里的眼疾终于控制住了,村民们都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晒谷场上又响起了欢声笑语。刘大叔提着一篮鸡蛋来谢道长,说:“道长,要是没有您和云樵,我们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这‘浆水罐’真是神草啊!”清玄道长笑着把鸡蛋推了回去:“不是我们神,是这草木有神力,是老辈人的经验有神力。”
第四卷 丹房悟理 心灯相映
眼疾过后,云樵对“浆水罐”的兴趣更浓了,他不仅把民间的用法记在本子上,还经常去丹房里,看道长如何把“浆水罐”用在内丹修炼上。武当的内丹修炼,讲究“以身为炉,以心为丹”,清玄道长常说:“炼丹不是只靠丹炉,还得靠心性澄明,就像马钰道长说的‘心上生光莹’,心里亮了,丹才能成。”
有天,观里来了个修行的居士,姓陈,年近五十,说自己最近总觉得心烦、失眠,眼睛也干涩,看经卷时总走神。清玄道长给陈居士把了脉,说:“你这是心火过旺,肾水不足,水火不济,所以心烦、眼干。炼丹讲究水火相济,治病也是一样,得清心火,滋肾水。”
道长让云樵去药圃里摘几串新鲜的“浆水罐”,又从药柜里抓了酸枣仁、远志、枸杞,对云樵说:“‘浆水罐’能清心火,酸枣仁、远志能安神,枸杞能滋肾水,这几样配在一起,既能治他的眼干、心烦,又能帮他安神入眠,正好契合内丹修炼里‘水火相济’的理。”
云樵把药熬好,端给陈居士,陈居士喝了一口,觉得嘴里有股清苦的味道,过后又有点回甘。“这药里有‘浆水罐’的味道吧?”清玄道长笑着说,“这草不仅能治身病,还能治心病。你心烦,是因为心里有攀缘,像马钰道长说的‘绝攀缘,心上生光莹’,你把心里的杂念放下,再配合这药,效果会更好。”
陈居士听了,点了点头,每天按时喝药,还跟着道长打坐。过了几天,他说自己不心烦了,晚上也能睡着觉了,眼睛也不那么干涩了。“现在看经卷,字儿都清楚了,心里也亮堂了。”陈居士高兴地说,“原来这‘浆水罐’不仅是药,还是修心的引子啊!”
云樵听了陈居士的话,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师父,马钰道长说的‘挂金灯’,是不是就是指这‘浆水罐’?它能清心明目,让心里生光,就像挂了一盏金灯。”清玄道长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浆水罐’,外在能治眼疾,内在能清心火,正好对应了道教‘内外兼修’的理。古人把它叫‘挂金灯’,不是因为它的样子像灯,是因为它能照见心里的澄明。”
云樵把道长的话记在本子上,还在旁边画了一盏小灯笼,灯笼里写着“心上生光莹”五个字。他想起之前在农书里看到的一句话:“浆水罐,生于山野,其用在民,其理在道。”以前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懂了:这草生长在山野里,民间用它治病,道家用它悟理,它把百姓的实践、中医的医术、道教的哲学,都连在了一起。
这天晚上,云樵坐在丹房里,看着窗外的“浆水罐”,枝头的灯笼在月光下闪着光,像一颗颗星星。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浆水罐”,刚开始只是一株普通的草,后来在实践中慢慢长出了“灯笼”,里面装着的,是从百姓那里学来的经验,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医理,从道教里悟到的澄明。他翻开本子,想把这些想法写下来,却发现道长已经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一句话:“药在草木,理在人心;实践为根,文献为枝。”
上卷结语
云樵把《锦灯笼用法纪要》的本子揣在怀里,指尖摸着纸页上的字迹,心里满是踏实。上卷的日子里,他从石坡识草到农舍问术,从疫期施药到丹房悟理,跟着清玄道长、王阿公、张老栓这些人,把“浆水罐”的用法一点点攒了起来——这些用法,有的没写在古医书里,有的比文献记载更细致,全是靠一双双踩过山路的脚、一双双熬药的手、一颗颗为百姓着想的心,慢慢磨出来的。
窗外的“浆水罐”又开始长新叶了,嫩绿的叶子裹着露珠,像刚睡醒的娃娃。云樵知道,这盏“金灯”的光,还没照完所有的路:下卷里,他要去查证前朝农书里“锦灯笼性寒,虚者忌用”的说法,要去山下的药铺看看外地的眼药和“浆水罐”药汁的区别,还要把这些年记下的用法,整理成一本能留给后人的书。
他想起王阿公说的“先有山里人用草治病,后有先生写书记下来”,想起清玄道长说的“实践是根,文献是枝”,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本子,不是一本简单的药方集,是一根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绳——过去的人把经验传给他,他要把这些经验传给后来的人,让这盏“金灯”的光,一直照下去。
上卷赞诗
武当春草绽金灯,一盏清莹映眼明。
石坡初识洗眸露,农舍再闻止惊风。
疫期辨证施良药,丹房悟理见澄宁。
云樵渐积民间智,不负山间草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