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眼下的休妻风波还未平,佑儿这般刚得了消息,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忽觉腹部生疼。
她眉头蹙成一团,吓得榕香赶紧将她扶回房里。
“去耳房,我怕是要生了。”佑儿咬着牙道。
她只觉得肚子隐隐往下坠,低头时看着裙摆上的水渍,晓得这便是所谓的羊水了。
见佑儿额间已生了一层细密的汗,榕香忙唤人来:“李大娘!徐大娘!快去请稳婆,夫人这是要生了!”
好在外头的挼风听到动静,忙一路飞奔去请人来。
宋辙还未下朝,眼下就算是去了皇城请人,也是无济于事。
待到出了城门,看到李伯牵着马站在外头焦急站着,忙辞别了同僚大步上前道:“可是夫人生产了!”
“是!”李伯刚答完话,就见宋辙骑马扬鞭而去。
这下可好,来往的朝臣谁人不晓,皆派人紧盯着宋家门外,只等着送贺礼。
佑儿这边倒是艰难,她身子纤弱的很,怀了身孕本就吃力,如今临盆在即,疼痛难忍。
厨房煮了碗面来,她强忍着泪水吞咽了下去。
宋辙刚进了垂花门,就听到佑儿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不觉双腿已然发软。
待越走越近,听到稳婆说着让佑儿使力气的话,吓得三步并做两步就要进去查明情况。
好在门口的李婆子将他拦住道:“产房血腥!大人可不能进去!”
榕香端了盆血水出来,吓得他脸当即由乌青变得苍白,拉着那盘子道:“夫人怎么了!”
里头的稳婆催促热水的声音,又将他吓得不知所措,生怕佑儿出了什么岔子。
好在李婆子安慰道:“妇人生产都是这样的,大人快别耽误正事了!”
这才放走了榕香,宋辙是知道妇人生产犹如鬼门关走一遭,可真正见识到佑儿这般经历,才晓得这是何其艰难。
撕心裂肺的哭喊与稳婆呼声交织在宋辙的耳畔,他颓然坐在门槛上,祈求自己爹娘能护佑自己妻儿平安。
曾经失去至亲的痛苦,那滋味涌上心尖,他顾不得李婆的阻拦,起身朝里头走去。
“夫君,别,别进来!”
佑儿微弱的声音让宋辙的情绪平稳了些。
他隔着屏风往里头瞧去,却朦胧不清,满屋子里都是血腥味,让他的声音也干涩许多。
“我就在此处陪着你,你莫要害怕。”
那稳婆接生了许多人家,倒是头回见着这般恩爱的夫妻,替佑儿擦了汗道:“夫人可坚持些,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佑儿连点头的力气多没了,暗自鼓劲了许久,才又使了把劲。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命,根本半点不归自己做主。
就如稳婆说的将来,她实在是向往,此时也实在是害怕。
不知有过去多久,只见天色渐晚,屋里不知何时已燃了蜡,灯火通明。
佑儿的声音逐渐轻微,唯有稳婆的喊声更急促了些:“夫人!夫人再使把劲!孩子的头快出来了!”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泄气啊!”
“快!快给夫人含着人参!”
宋辙脸色愈发没了生气,却只能唤着:“佑儿!你千万再使把力气!”
千万别留我一人……
或许是晓得他后半句未说出口的话,佑儿涣散的眼眸终于有了些生机。
宋辙眼角泛红,噙着的那滴泪还未落下。
就听见里头骤然传出一声婴儿啼哭,宋辙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夫人如何?”
稳婆包裹好襁褓之中的婴儿,走了出来回道:“母子平安,只是夫人累晕过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榕香惊声尖叫道:“夫人流血了!”
佑儿只觉得身子松快了许多,她晓得自己在梦境里,可这梦未免太长太难醒来了。
周遭是空灵寂静的,她孤身一人在天地混沌之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宋辙坐在床边,只瞧了呱呱坠地的孩子一眼,就将他交给了奶娘。
请来的大夫蹙着眉诊脉,问道:“夫人身子孱弱,这孩子来的匆忙,这才受了罪。”
这话宋辙明白,若非自己那日荒唐至极,只顾着一时贪欢,这孩子也不会来。
“这回过后,最好修养三年,务必要补好了气血,否则将来难共白头。”大夫的话让宋辙心头一紧。
见他发怔,那大夫开了药方便告辞离去了。
屋里只剩他与佑儿,宋辙不知不觉落了泪,他从来是成竹在胸的人,本以为如今再不会有慌乱之时,没曾想这阵后怕还萦绕在怀。
他牵着佑儿的手道:“若早知你身子不好,当初在山东便好好养着,怎么舍得让人每日做那么多粗活。”
“平日里那般要强,没曾想底子如此虚弱。”
“今后不生了,这孩子是好是坏,由得造化安排罢。”
他这般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平日里未开口的话,后半夜时靠在床边看着佑儿,仍旧不敢睡去。
他实在是害怕极了。
卯时刚到,挼风就在外头问道:“今日大人可要去都察院?”
按理他后日就要去山东了,今日必然要去都察院安排妥当的。
可佑儿依旧没有醒来,宋辙无奈叹了口气道:“夫人有什么动静,便去衙门寻我。”
宋辙昨夜喜得麟儿之事不少人已然知晓,今日见他来上值,路过的人都来道一声恭喜。
他如今身在要职,又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谁都想着上前露个脸。
幸好他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别人道恭喜,他便回多谢。
不熟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只有平日里相处久的人晓得,他眉宇间半点喜色也无,实在是有异于常人。
邬榆看着他这般模样,试探道:“听说我有大侄子了?”
宋辙看来人是他,便颔首不语。
“你夫人可还好?”邬榆问道。
见他眉宇间的忧色添了几分,叹道:“大夫说累晕过去了,眼下还未醒来。”
邬榆张了张嘴,本想要他回府去陪着,可又想起自己皇帝姐夫还安排宋辙去山东的事。
王命难为,宋辙是有志向的人,必然是先天下之事为重。
昨夜的事根本没有瞒着玉京里的人,待到下午时该晓得人就都晓得了。
不明所以的朝臣,谁不说一句宋辙这人够沉稳,也够薄情。
自己夫人刚从鬼门关一趟,他竟然不顾新生的儿子,也不顾昏迷不醒的夫人,还在都察院吩咐着政务。
玉福宫的小黄门请他去玉福宫时,还小心翼翼看着宋辙的脸色。
不见喜也不见忧,便是几十年的老臣也不至于这般。
弘德见他进来就免了礼,笑道:“恭喜宋卿喜得麟儿,朕已让内廷送了些贺礼去你府上,皇后那边也派了个医术了得的女医去瞧你夫人了。”
宋辙眉目松动,直身跪地道:“多谢皇上隆恩。”
君臣二人都晓得,山东之行不能临阵换将,否则难免让人生出轻视之心。
越是这种时候,宋辙就不能退缩半分,这是给天下人看朝廷对新政的决心。
从玉福宫出来已是黄昏,整个皇城蒙上了一层金身,琉璃瓦泛着七彩的光芒,宋辙只身走进了光里。
榕香见了他回来,忙道:“大人快去瞧瞧夫人,刚醒呢。”
佑儿见他回来,脸上虽虚弱无力,眼眸却半寸未从他身上离去。
榕香解释道:“下午宫里的女医来施了针,说是夫人最晚明早就能醒来,没曾想竟这般奇效。”
见宋辙点了点头,她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佑儿疲惫无力,看着他笑了笑。
宋辙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唇边,道:“你醒了就好……可要吃些什么?我让厨房立刻做了送来。”
佑儿摇了摇头,方才都嘱咐了榕香。
“夫君莫要担心我,昨夜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是知道的。”
他的话都进了她的耳中,只是她醒不来,也答不上。
屋里寂静无声,两人靠在一处却温情脉脉。
趁着榕香送了饭来,奶娘这才跟着进来,把孩子抱在佑儿身前道:“小少爷刚醒呢,大人夫人瞧,长得多俊俏。”
刚出生的婴孩,哪里看得出模样来。
佑儿笑道:“孩子平安就好。”
“小少爷有福气,自然是平平安安。”奶娘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到宋辙怀中。
宋辙抱着软乎乎的孩子,心里才顿生了些滋味,原来自己以为人父了。
他不禁想着当初父亲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在这间屋子感慨万千。
“多谢你给我一个家。”宋辙忽然道。
佑儿愣了愣,看着她眼中的伤怀,知道他是想念亲人了。
安慰道:“等我出了月子,就带孩子去小佛堂上香。”
像是回应,屋里添了两声婴孩的啼笑。
她没提宋辙要去山东的事,却让他更愧疚。
“我本该好好陪你们的。”宋辙轻声道。
佑儿在大是大非上从来不会儿女情长,这回也是一样,反安慰他道:“夫君去施行新政,于千万人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佑儿愈发知书达理,就让宋辙心里生出更多的愧疚来。
可她说的话不无道理,襁褓中的婴孩也咯咯笑了两声,像是附和佑儿的话。
宋辙这才回过神来道:“先头我思量几个名字,你都说不好,如今可想好名字了?”
想到他之前写过的名字,佑儿笑道:“也并未说不好,那时不知是男是女,你只一个劲儿的取女儿家的名字,我自然不要。”
其实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的缘故过,在头回察觉孩子在肚中的动静后,佑儿就猜想她坏的是男儿。
可宋辙是顶想要女儿的,因此她才不好吐露分毫,免得让他失望。
这下宋辙才回过味来:“原来夫人早就晓得了?”
佑儿嗔笑,温柔看着孩子道:“那你现下便想一个?”
宋辙看着佑儿,又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深思片刻道:“就叫长龄吧,我们一家三口福寿常临。”
似乎是喜欢自己这个名字,长龄咂巴着嘴,倒是有趣。
按着女医和大夫的意思,佑儿这回最好是坐足双月子才好。
因此自宋辙离去后,她每日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倒是实在无趣极了。
长龄性子随宋辙,少闹腾倒是极好带,夜里也少折磨人。
奶娘也说了多次,宋家小少爷是她奶过最听话的孩子。
佑儿休养了七八日后,身子有了些力气,榕香扶着她坐直了身子,靠在床架上。
佑儿低头仔细看着长龄,喃喃道:“眉眼之间倒是像他父亲。”
自从遇着宋辙,两人少有分别这么长的日子。
榕香窥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夫人可想听魏家的事?奴婢说来给你解闷?”
这些事是不好让长龄听着的,佑儿让奶娘来孩子去隔壁耳房,才让榕香细细讲来。
原来那日李芫娘拿了休书,倒是洒脱。开口便让陪嫁的婆子丫鬟收拾了嫁妆。
这头的动静自然没瞒过魏夫人,她当下便去儿子儿媳的院中坐镇。
本以为是魏思源又不懂事了,谁知这回倒像是李芫娘铁了心要走。
劝阻无效后,魏夫人留了个折中的法子,自己先将那一纸休书握着,让李芫娘先回娘家小住一段日子,待小两口想明白了再劝和。
外头的人倒是不觉得奇怪,毕竟这两家本来关系就极好,常来常往走动。
隔日李芫娘就收拾好了行李,虽天还下着雨,但她倒是走得干脆利落。
只是自那日后,她就寻不得苏缙了,玉京城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另派垂星四处找寻也未果,不论是他住的小院邻居,还是金甲湖畔的船家都说从未听说过苏缙这个名字。
待垂星将他模样说了个大致,旁人才道,那人并不姓苏,有一说是姓何,又有说是姓胡。
总之连个准名都没有,李芫娘这才晓得自己这场萍水相逢的姻缘,是当不得真的。
回想起初次相遇,这才晓得是被佑儿戏弄了。
她气得怒火中烧,可事关她的名节大事,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敢去找佑儿理论,更不敢张扬去寻那苏缙。
李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女儿变了,往日里最是乖巧聪慧,如今脾气越发暴躁。
殊不知,李芫娘已经很努力克制了。
她只有在无人近身时,才会将那些千头万绪的情绪写在脸上。
她恨宋辙,但也真的爱上了苏缙,如今晓得自己被人玩弄一场,便想紧紧抓住魏家。
情爱如虚幻,唯有荣华富贵才是实在的。
她懂了也开窍了,可惜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向魏思源低头。
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来的别扭,如今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