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穿过夜宵摊飘来的油烟,拐上高架桥辅路时,远远望见桥洞下有团暗红的火光。
金满仓突然指着前方喊:“我去!咱们的‘总统套房’被占了!”
只见水泥台角落缩着个穿着破旧军大衣的流浪汉,灰白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
他身旁的铁皮桶里跳动着暗红火星,更有一堆纸箱堆成一面漏风的“城墙”。
温羽凡却径直走过去,从行李卷里抽出条洗得发白的旧棉被,轻轻丢在流浪汉脚边:“大爷,今晚借个地儿歇脚。”
流浪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烟雾里眯成缝,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三颗的牙床:“哎呦,你们几个看起来干干净净、身强体壮,怎么也沦落到这里来了?”
温羽凡蹲下身拨弄铁皮桶里的碎木片,火星溅在他手背上又倏地熄灭:“世事难料啊。”
流浪汉往棉衣领子里缩了缩,露出喉结上的皱纹:“随便找地方吧,这地儿宽敞。我一要饭的,还能赶你们走咋的?”
“谢了大爷。”温羽凡转身对同伴抬了抬下巴,“霞姐,找块干爽地儿铺被子。老金,把锅搬过来,借这火煮碗面。”
“得嘞!”金满仓掀开行李袋,露出那口跟着他们闯过地下室的铁锅,“今儿给大伙露一手桥洞版‘豪华泡面’!”他故意拖长语调,肥硕的手掌在铁皮桶上方虚晃,“看好了,这叫‘火中取栗’!”
霞姐已经领着李玲珑在纸箱堆旁蹲下,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这儿有块干水泥!玲珑,我一会先找大爷借点纸板铺在这儿,你再把棉被铺上。”
她又从蛇皮袋里翻出块干净抹布:“来,先擦了灰再铺,就算睡桥洞,也得有点讲究!”
流浪汉看着这伙人忙忙叨叨地支起“灶台”,铁皮桶里的面汤咕嘟咕嘟冒泡,牛肉酱的香气裹着热气漫过来。
他用袖口抹了把嘴,对温羽凡笑道:“小伙子,你们这架势,不像落难的,倒像来野营的。”
温羽凡笑而不语,盛了碗面却没往自己嘴边送,而是连着筷子递到流浪汉面前:“大爷,我们借您的宝地。这一碗,您先请。”
流浪汉愣住了,布满裂口的手掌悬在半空,仿佛不敢相信这碗热汤真的属于自己。桥洞下的风卷起他乱草般的头发,却吹不凉碗里腾起的热气。
他终于接过碗时,指尖在碗沿印出几道灰黑的指痕,却在吞下面条时忽然呛到——不是被热气烫的,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哽住了喉咙。
“哎哟……”他抹着眼泪咳嗽,烟灰抖进面汤里,“你们这面……要是再加点辣椒就好了……”
霞姐闻言眼睛一亮,从帆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大爷爱吃辣?巧了!我老家在川南,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这玩意儿。”她捏出两颗皱巴巴的干辣椒,油润的色泽一看便是陈年干货,“他们三个嘴淡,就我好这口。您尝尝?”
流浪汉也不含糊,接过辣椒直接咬了一口。
辛辣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忽然笑出满脸褶子,缺了牙的嘴漏着风:“哎哟……这味儿对了!跟俺们川中老家的二荆条一个德行!”话音未落,却又迅速低了头,面汤的热气重新模糊了眼睛。
金满仓蹲在铁锅旁搅面,肚皮把花衬衫绷得险些爆扣:“大爷,您川南哪儿的?我婆娘她二舅的三姨夫也是川南的!”
“婆娘?”流浪汉抬头,目光落在金满仓的肚皮上和地中海上,“你这膘肥体壮的模样,还有婆娘啊?”
“嗨!您怎么看不起人呢。被看我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可帅了!”金满仓抗议,随即叹了口气,“可惜啊……婆娘嫌我没出息,跟人跑了……”
流浪汉忽然把辣椒掰成两半,往金满仓面前递了半颗:“不怕,吃个辣椒,脑壳冒汗,就痛快了!”
金满仓看着面前的辣椒直往后躲:“大爷,我这胃溃疡的胃……消受不起啊!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李玲珑却好奇地从霞姐的纸包里拿了根小的干辣椒,咬了一小口,瞬间辣得五官皱成一团,抓起旁边的矿泉水灌了半瓶:“师娘!您平时吃的居然是这种‘魔鬼辣椒’?”
霞姐笑着抢过辣椒蒂,在手里转得飞快:“这算啥?我们川妹子,个个都能吃辣!”她往流浪汉的碗里又添了勺面,“大爷,您慢慢吃,吃完还有,管够!”
流浪汉捧着碗唏哩呼噜地吃,辣得额头直冒热汗,索性脱了破军大衣搭在纸箱上。
火光映着他泛油光的脸,竟比刚见面时红润了几分。
温羽凡突然对霞姐使了个眼色:“霞姐,我们的水用光了,陪我去便利店买一些。”
霞姐擦了擦手站起来,眼角余光瞥见李玲珑憋着笑的小表情:“好啊。”
金满仓捧着空碗凑过来:“啊,买个水而已,还用两个人去啊,我一个人去就搞定了。”
“老金啊,你这就不懂了。”李玲珑煞有介事地戳了戳胖子的肚皮,“师傅和师娘这是要去过二人世界啊。”
金胖子恍然大悟,肥厚的腮帮子耷拉下来:“哦,这样啊……”
霞姐听了不禁俏脸一红,抬手佯装就要拍李玲珑:“小丫头片子,尽瞎说。”却在指尖触到小姑娘发梢时轻轻揉了揉。
温羽凡却没说什么,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春夜的风裹着槐花香气掠过桥洞,温羽凡走在前面,略显消瘦的身形在路灯下划出细长的影子。
霞姐踩着自己的影子快步追上,目光落在他后颈处新冒出的碎发上——那些细软的发丝被风揉得翘起来,像振翅欲飞的蝶。
她想起,上一次在地下室里举着剪刀为他修头发,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指尖不由得微微发痒,仿佛还残留着剪刀开合的触感,她轻声道:“一会儿回来,再给凡哥理个发。”
便利店离桥洞尚有一段路程,两人并肩而行,身后桥洞中的火光早已隐没在夜色里,只剩下远处路灯的微光,像撒在天幕上的碎星。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响。
霞姐心里清楚,买水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温羽凡特意叫她出来,必定有其他的事。
看着他始终紧抿的唇角,她既期待又有些忐忑,终于按捺不住,带着几分激动与羞涩主动开口:“凡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啊?”
温羽凡微微点头,神情却骤然凝重,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那个流浪汉,不是寻常人。”
“啊!”霞姐惊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难道这人的出现……也是有人设的局?可你刚才还对他那么好!”
温羽凡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不好说啊。看他刚刚吃面的样子,真的是三天饿九顿样子。”
霞姐沉吟片刻,猜测着说:“或许他可能虽然是武林中人,但只是寻常的落魄了呢。”
“不可能。”温羽凡断然摇头,“宗师级的武者,举手投足间可翻云覆雨,走到哪里都是一方霸主,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宗、宗师?!”霞姐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尾音都忍不住发颤,目光下意识地往桥洞方向望去,仿佛能透过夜色,看见那个蜷缩在火光中的身影。
温羽凡压低声音提醒霞姐:“一会儿回去,可别声张,若是真惹了那人不高兴,你我可就真的尸骨无存了。”
霞姐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衣角:“要不,我们赶紧换个地方吧。”
温羽凡眉心微蹙,望着远处路灯在夜色里晕开的暖黄光圈:“现在突然说换地方,岂不是显得有些刻意了。他要突然翻脸怎么办?怎么也得熬过一晚上才行啊。”
“不是吧!要、要熬一整夜?”霞姐喉咙发紧,桥洞下那团暗红火光突然在脑海里变得灼人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腾起烈焰将他们吞噬。
温羽凡瞥了眼她发白的脸色,放缓语气:“这事情你也不用告诉老金和玲珑,我怕他俩藏不住心思。只需叮嘱他们对老前辈客气点就行了。”
霞姐机械性点头,指尖发凉:“好,好吧。但我现在也很慌啊,凡哥你也不该告诉我的。”
温羽凡驻足转身,路灯的光斜斜切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眸在阴影里却亮得惊人:“放心,虽然不敢肯定,但那老前辈应该不会害我们。”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就算是故意做局,但一个宗师强者肯纡尊降贵来扮演乞丐,那我们也只能认命了。”
夜风卷着槐花掠过他发梢,他忽然抬手拍了拍霞姐肩膀,力道沉得像是要把她骨子里的颤栗拍散:“怕什么,岑天鸿的刀这么恐怖,我们不是也逃出来了?今夜未必会比当日凶险。”
两人拎着矿泉水回到桥洞时,只见流浪汉已裹着棉被蜷缩在纸箱堆成的“床铺”上,肚皮随着鼾声轻轻起伏,铁皮桶里的火星只剩几点暗红余烬。
金满仓正蹲在角落哼着小调收拾餐具,搪瓷盆在他肥硕的手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李玲珑抱着膝盖坐在纸箱上,唇角噙着抹狡黠的笑,见两人走近便晃了晃脚丫:“师傅师娘,这才多久呀,就舍得回来啦?”
霞姐耳尖发烫,伸手在小姑娘腰上掐了把:“再胡咧咧,当心我拿辣椒塞你嘴里。”
“哎哟哎哟!师娘饶命!”李玲珑夸张地捂着腰往后躲,“不敢了,我不敢了!”
“嘘!”霞姐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目光慌乱地扫向熟睡的流浪汉,见那团棉被纹丝不动,才敢松开手,“别瞎嚷嚷!别吵醒了老前辈!”
李玲珑眨巴着眼睛,指尖往桥洞外的马路方向戳了戳:“安心啦……这会儿正是晚高峰,卡车轰隆隆的,这都吵不醒他呢……”
温羽凡抬手轻拍霞姐的肩膀,指腹触到她肩胛骨下紧绷的肌肉,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抚:“别绷得太紧,不会有事的。”
他目光扫过金满仓和李玲珑,又补了句:“你们也早点休息,今晚我守夜。”
霞姐喉间动了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凡哥,你说他要是……”
“不会。”温羽凡截断她的话。
火光映得他瞳孔发亮,唇角却噙着抹孤注一掷的笑:“再说了,真要有事……”他伸手替霞姐拂开落在眼前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