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落,统舱里就响起了压抑的呻吟。
楚大勇正帮着船夫修补被风浪扯破的帆布,听见动静放下针线:“我去看看咋回事。”
跟着人群往舱底走时,一股混杂着汗味与药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昨日在礁石堆里推船的一少年,正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脸色烧得像块烙铁,嘴唇却泛着青紫。
“这是咋回事,病了?”楚大勇挤上前查看。
只见对方被礁石划破的脚肿得老高,粗布袜子早就被脓血浸透,粘在皮肉上揭都揭不开。几个同舱的百姓围着他急得打转,有个老太太攥着串佛珠念念有词。
楚大勇接过油灯往他脸上照,昏黄的光线下,后生额头上的冷汗看得一清二楚。
“这病得不轻啊,咱们上岸还有三天时间,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挺到上岸。”
周围人断断续续传来唏嘘的声音,深怕这病会传染退让三分,唯有楚大勇停在原地。
楚大勇仔细瞧了瞧,皱着浓眉不假思索道:“八成是脚上的伤口导致的。”
“船上有大夫吗?”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在逼仄的统舱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统舱本就挤满了搭船的百姓,此刻更是人挨人、人挤人,舱顶的透气窗被帆布挡了大半,闷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我儿子略懂些医理!”说完楚大勇就小跑出统舱去寻楚天岳。
楚天岳得知有人病倒时,二话不说便背起自己半旧的药箱同父亲一同去往统舱。
“麻烦让让!”箱角挂着的铜铃随着楚天启的脚步叮当作响,那是老大夫送的物件。
“让让,都让让,给病人透点气。”
楚天岳蹲下身,先将透气窗的帆布掀开一角,晚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他解开少年的裤腿,眉头跟着皱了起来:“伤口发炎了,还沾了水里的脏东西。”
一旁有人问起:“会传染不?”
“不会。”楚天岳低头翻找自己药箱里的药瓶,传出瓶瓶罐罐的声音。
他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巧的陶瓶,倒出些青绿色的药粉,一股清凉的草木香瞬间压过了周围的浊气。
“这是用薄荷、黄连磨的粉,能暂时压下去。”他一边往伤口上撒药,一边抬头对众人说:“我带的药材不多,只能先稳住,等三日后靠了岸,进京城找家药铺好好诊治,不然......”
话没说完,就被少年粗重的喘息打断,随后也许是疼痛的缘故,少年开始翻身推搡,楚天岳厉声道:“快帮我按住他!”
楚大勇立即蹲下身按住少年的手脚,站在一旁的两个百姓也上前来帮忙。
“这香能安神,也能驱驱浊气。”
楚天岳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油纸层层裹好的药香,点燃后插在旁边的缝隙里,袅袅青烟带着淡淡的艾草味,慢慢在统舱里散开。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大家轮流到舱外透透气,别都堵在这儿。”
众人闻言纷纷往外挪,脚步却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病人。
楚天岳收拾好药箱起身准备离开,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喊住,往他手里塞了块干硬的麦饼:“小哥,多谢你了。”
看着手里的麦饼,楚天岳微微咧嘴一笑,略有肉的脸上浮现出仁慈的笑意:“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下你的食物,还有三日才靠岸,你留着自己跟孩子吃。”
楚大勇站在舱门口,看着楚天岳专注温柔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小时候总同那老郎中进山采药,手指被荆棘划破了也不吭声。
原来不知不觉中,孩子们都在以自己的形式各自成长。
想到这,楚大勇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浅笑,看向楚天岳的眼神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夜渐深时,统舱里的呻吟声轻了些。
楚天岳不放心,一晚上来回跑了几趟舱外,检查少年的病状。
听见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间或夹杂着几句梦话,大多是盼着快点到京城。
海风卷着浪沫打在船板上,带着股咸涩的气息,楚天岳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忽然觉得这船像是被无数双眼睛推着,正朝着光亮处驶去。
忽然觉得,这海上之行也不是毫无意思,起码在这段时日内,他也尽到自己的责任。
三日后,船刚在码头停稳,跳板还没搭稳当,就有几个车夫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汉子,拍着自己的马车吆喝:“新到的吧?去京城里头,我这马车宽敞,给个五两银子就行!”
楚大勇一家刚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下船,闻言眉头一皱。
“让我来。”云丽儿放下楚雪梅撸起袖子便朝那人走过去,上下打量了那马车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位大哥说笑呢,从码头到城门不过十里地,寻常车钱三百文顶天了,您这价,是把我们当刚从乡下来的冤大头?”
她语速又快又利,像串珠子似的砸过去:“再说您这车轮子都磨偏了,别是半道上要抛锚,还得我们加钱修?”
几人站在码头看着云丽儿与几人交谈,福宝微微侧过头问楚二勇:“二爹爹,丽娘咋知道只有十里地?”
楚二勇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抿着嘴压不住嘴角勾起,低声道:“她瞎蒙的。”
一番口舌较量之后,最后还是个瘦高个车夫松了口:“三百文就三百文,我这马车虽旧,轱辘结实。”
“成交。”云丽儿得意地朝几人招招手,扬起下巴。
货物装上马车,楚老爷子和楚雪梅坐在马车里,其余人都跟在马车旁走了一路。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到了京城门口,马车刚停下,楚雪梅就掀开车帘往外探头。
如之前那般一样,巍峨的城门楼子直插云霄,排队进城的人排了老长,像条蜿蜒的长龙。
楚大勇独自去排队,轮到他时,他跟守卫拱手:“官爷,我们是从南边来的,投奔儿子,还请放行。”
守卫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后面的马车和行李,板着脸道:“可有文书?没文书谁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正僵持着,后面传来清朗的声音:“他们是我的家眷。”
众人回头,只见楚天启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快步走来,手里拿着块腰牌,上面刻着精致的云纹。
守卫一看见那腰牌,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忙拱手行礼:“原来是修史大人的家眷,快请进。”
楚大勇看着眼前的大儿子,眼里满是欣慰。
林二娘笑着对马夫说:“快,咱们进京城了。”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发出的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才刚进城,楚天启还没来得及同爹娘问好,一抹粉色的身影瞬间撞进自己怀中,对方扬起头颅笑盈盈地看着他。
鬓边的飘带随着动作荡在耳边,杏眼弯成两弯新月,鼻尖沁出的细汗沾着点碎光,像刚从枝头跳下来沾着晨露的小雀儿。
“天启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