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第N次进来禀告季翃,请大人们就餐。可季翃还在兴头上,他摆摆手,对在座的说:“接着议。”
王公公没办法,叫仆役在他们身后的条几上摆满了瓜果糕点,谁饿了自便填补。
直到酉时,季翃才叫停,要众人去就餐。
季翃最后一个走出御书房。
天边的晚霞,从金红渐渐洇成橘红,又从橘红洇成紫蓝,宫墙、长廊、树丛、甬道,到处是一层薄薄的光影。
他远远瞧见了宁馨儿隐隐绰绰的后背,她身后是抱着小公主静儿的贴身婢女钗儿。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季翃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就爽快,回寝宫,看到宁馨儿那张苦瓜脸就郁闷。
似乎,宁馨儿又怀孕了。她情绪反复无常,动不动就摔东西,钗儿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开始,季翃还安慰几句,后来次数多了,碰到砸一地的碎瓷,也见惯不惊,反正下不去脚,转身便离开,回御书房,看奏疏到半夜。
他叫王公公把御书房隔壁房间收拾出来,晚上困了就睡在那里。
季翃百思不得其解:成为皇后,不是宁馨儿的理想吗?怎么愈来愈不快乐?
他想起古连翘曾说过,凡事要有耐心。于是,他忍让,他沉默。但他的苦心,宁馨儿根本无视,没有半点改观。出于无奈,他去请教母后郑玲珑。
郑玲珑说:“皇宫又不是闺房,你也不是她的爹妈。保持少女心的女人多的是,但身份变了,就不应该照搬在爹娘面前的那一套。宁馨儿进了后宫,就要过这一关。这是她的必修课。”
季翃以为母后偏疼他,道:“是不是皇儿不够爱她?皇儿该怎么做,才能让馨儿快乐起来,请母后明言。”
“你要她感到你的爱,你有爱吗?”老皇帝在一旁插话。
“她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把天上的月亮钩下来给她了,还要怎样才算爱?”季翃委屈。
“你那不是爱,只是一种条件交换。爱是一种全身心投入。”一辈子花花肚肠的老皇帝,退位后,一天到晚黏黏糊糊地黏着母后。
“全身心投入?那不可能,一堆事儿呢!”季翃还是委屈。
“嗨,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老皇帝教训儿子。
“别扯那些没用的,好不好?”郑玲珑把老皇帝拉到一边。
“皇上不必烦恼,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和经历。馨儿还年轻,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郑玲珑直言不讳。
老皇帝:“索性由她闹去,爱咋咋地。自己无趣了,才会开始反省。”
郑玲珑:“还是让着她点,毕竟又怀孕了。”
老皇帝:“她怀孕还闹,你就离她远点儿,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说什么风凉话!”郑玲珑白了老皇上一眼。“馨儿再生,就是第三胎了,心里烦闷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选择了做皇后,谁也不能保证她就事事顺遂。所以,她的喜怒无常情绪跟你没关系,也没人帮得了她。这跟你爱不爱她也没有关系。”
因爱而结合的天家婚姻凤毛麟角——但郑玲珑能这样跟她的皇儿讲吗?不能!处在皇上的角度,如何解决一地鸡毛的家务事只能自己去悟。
父皇母后的话,让季翃似懂非懂。
此刻,他摇摇头,停下思绪,去了餐厅,端起碗扒拉几口,细嚼慢咽起来。
王春河是军旅作风,风卷残云般撂下碗,一抹嘴讲怪话:“皇上这儿的饭真不错,荤腥全无,素得极其养生!”
季翃吃得很少,也吃完了,擦擦嘴,很是自我满足:“嗯,还行吧。”
陆伯嵩打趣:“怎么着,王都统酸溜溜地不满意?哪天请你去我家感受一下,尝尝我那老爹的斋饭,豆腐、豆腐脑,豆腐乳、豆豉,豆皮,不仅没有一点肉沫,连油星儿也找不见。”
王春河:“那你可要提醒你爹,还差一样,豆秆儿。”
“哈,那不是猪饲料吗,你来时,叫我老爹给你弄来,开开胃。”陆伯嵩道。
“我喜欢这儿的清淡饮食。”翠姑搬走后,连翘经常吃清水煮菜,气色却比过去好。
几个人一边逗趣儿,一边在长廊上道别。
几团云彩暧昧地漂浮在天边,像被揉皱又缓缓展平的绸缎,边缘闪着金箔似的光芒。
季翃本来今天就议嗨了,不但不疲倦,还意犹未尽。他想着等会儿又要见到宁馨儿的那张苦瓜脸,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逃避的念头。
不过,有些问题确实还需要落实。
他叫住了季昭:“你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
连翘抱着一摞案卷,朝季昭扮鬼脸:“祝贺大人,荣获跟皇上私聊的机会。”
季昭苦笑:“这哪里是‘留一下’,分明是要彻夜长谈呀。”
季翃又道:“古连翘也留一下。”
古连翘顿时埋怨自己:多嘴,扮什么鬼脸呀,叫皇上瞧见。
陆伯嵩正朝外走,回头拍着巴掌道:“祝贺御史大人参与私聊。”
季翃想了想:“伯嵩也留下来吧,以免有什么事情,还得单独找你说一遍了。”
古连翘哈哈大笑,补刀:“这就是幸灾乐祸的下场……”
陆伯嵩从小跟季翃一起长大,平时也放得挺开。他耍赖:“皇上,您不累呀,我今夜要去杏花楼听莲心唱曲……不行,凭什么只留我们几个……要不原班人马都留下?”
季翃巴不得有人这样建议,尽管他知道陆伯嵩是开玩笑,也立即道:“好!陆大人的建议朕采纳了,都留下,晚上继续。”
正朝宫门方向走的几个人顿时停住脚步。
陈俊研和林化江是新人,参加议政一整天,见几位重臣有水准,有见地,很是受教。而且年轻的皇上没有架子,议事的氛围非常融洽,畅所欲言,没有打官腔的无聊举止。因此,他们也跟着放得开。
陈俊研转身道:“陆大人,你听不成曲,还拉我们垫背,不带这样的。”
王春河假意正色:“什么垫背不垫背,没有全局意识。我站皇上,坚决留下!”
季昭瞧他一眼:“嗯,马屁拍得正是地方,没有拍到马脚上。”
古连翘觉得这气氛跟在骁骑营差不多了,也开始胡说八道:“人家用尺子量过,画了十字印记,拍得十分精准。”
季翃当真朝屁股后面看一下:“没看见,划线的地方不够明显。”
几个人爆笑,惊起树上的鸟群扑棱棱腾空而起,在暮色中划出凌乱的剪影。
林化江:“那看来,王都统的态度还不是很坚决。”
王春河道:“怎么地!就不坚决了!那我表个态,陛下,你的马屁我是拍定了,还要拍得震天价响。”
季翃一本正经地调皮:“要拍肿了,受不了。”
这种话季翃居然也去接,王公公在一旁“噗呲”一声破防,又赶紧捂住嘴。
古连翘当捕头时,常听陆伯嵩说,儿时,跟几个皇子在一起读书,季翃总是不动声色搞怪,今天算是见识了。
凉爽的风徐徐吹过空旷的长廊,高大的槐树也跟着哗啦啦作响,令人舒爽。
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酣畅淋漓的大笑抖落得干干净净,随风飘散在浓郁的暮色里。
古连翘笑容挂在脸上,一转头,脸却白了。
宁馨儿鬼魅似的立在几步之外,冷冷地打量着这群人......显然,她在一边已听了许久。
她身旁的婢女钗儿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瞧着不到一岁,穿得珠光宝气。
古连翘怀里搂着一摞案卷,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心里叫苦不迭,暗骂自己糊涂——这是在皇宫,撞上宁馨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陆伯嵩眼尖,先一步跪下,声音恭敬:“拜见皇后娘娘!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拜见皇后娘娘!
古连翘连忙将案卷搁在地上,跟着行礼:“拜见皇后娘娘!”——方才吃撑了,跪下就觉得胃顶着难受,隐隐泛酸,很不舒服。
王公公恰从御书房沏了茶出来,见状弯腰拾起案卷,低声道:“古御史,小的先给您送进去。”
“谢公公。”古连翘抬头,却正对上宁馨儿那双杏眼。
两人目光相撞,彼此打量对方。
古连翘几乎没变,一张清汤寡水的小脸,不施粉黛。官服略显宽大,衬得身形单薄,倒少了肃然官气。 她跪着,脊背挺得笔直,并没有局促不安。
宁馨儿端着架子,拿着皇后的精致范儿。一身金银纱襦裙飘逸华贵,满头珠翠,熠熠生辉,脸上脂粉厚重,眼线描得极浓。偏生暑气蒸人,细密的汗珠在粉底上洇出几道浅痕。她摇着团扇,姿态优雅,却掩饰不住眉宇间那丝刻意的倨傲。
自打生了头胎季宁,她就把写诗的事儿给撂下啦,之后又一个接一个地生娃、怀孕,可把她给郁闷坏了,这日子也变得越来越没意思。
她的娘亲,那位吏部尚书夫人的唠叨时不时就会在脑海中响起:“要把皇上给看住咯。”
宁馨儿当上了皇后,不但没有开心起来,反而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小妇人。
此刻,她心里冷笑:呵,这该死的丫头片子,竟真当上了御史,不但和陆伯嵩平起平坐,打情骂俏更方便,说不定还和皇上眉来眼去……
想当年,那宁馨儿可是尚书府里的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她看了几本探案的书,觉得好玩得紧,就不管不顾地冲破爹娘的阻拦,跑去当了一阵捕快。这一当,可就不得了啦,她对那个满腹诗书、潇洒自如的府尹大人那叫一个另眼相看,心里头的小情愫啊,就跟那春天的野草一样,蹭蹭地往外冒。
而陆伯嵩打小就长得帅,那模样迷倒了一大片皇家公主和富家小姐。那些仰慕他的眼神,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可他呢,不但免疫,而且早就习惯了。因此,对宁馨儿的目光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无意间走进捕房,一眼就瞧见了总被郝常进这个捕头打压的古连翘。这姑娘一声不吭,走路轻得跟只猫儿似的,那眼睛因为整天埋头看文案,熬得通红通红。翻开她批阅过的文案,字字珠玑,写得真是漂亮。偶尔参与调查,嘿,发现这姑娘心细得很,断案那叫一个神!陆伯嵩想不夸她都不行啊!不过呢,这表扬都是就事论事,没带一点私心。
可在宁馨儿眼中,那陆伯嵩就是有私情,她明里暗里拿话挤兑、调侃古连翘。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这颗闪闪发光的珍珠,府尹大人怎么就瞧不上眼,反倒是这个灰头土脸的古连翘,入了他的眼。
而那时的古连翘只觉得宁馨儿可笑得很,简直是荒唐至极。居然把她当成了天敌,整日里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净找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烦她。她一心只扑在手上的事情上,都懒得搭理,更别提辩解了。
古连翘穿越前就觉得,女人嘛,要是没啥经历,就算年轻时单纯可爱,天真烂漫,等结了婚,多半也会变得平庸。就拿宁馨儿来说,她已经在妒妇的大道上没命狂奔了,简直拦都拦不住,拉都拉不回来!
后来宁馨儿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风风光光地进了东宫。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啊。
从太子妃一路顺风顺水地当上了皇后。按常理说,她这下该心满意足了吧,可她一想起这茬儿,还是愤愤不平,一股子逆气在肚子里横冲直撞乱窜。
这不,刚才她又冷不丁地瞧见灰扑扑的古连翘居然开怀大笑,这一下又把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那段伤心事儿给勾了出来,心里瞬间堵得慌。
几年不见,二人身份判若云泥,可宁馨儿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气势上落了下风。
她强压下心头的那股无名之火,勉强挤出一句客套话:“你……还好吧?”
连翘暗自松了口气——当了皇后,终究还是要顾些体面。她唇角微扬,露出惯常的浅笑:“托皇后娘娘的福,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