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话,盯着小镜子的嘴巴飞快地翻动着......宁馨儿说得没错,镜子是像宁家人,她把宁馨儿私底下的那一面毫无遮掩地掀开了。
宁馨儿在树下仰着脖子站不稳,着急地大叫:“镜子,不准说粗话,你哪里学来的?陛下,你也不管管!”
镜子一下提高了声调:“母后,听姥姥这样骂姥爷的,不知道咋滴就学会了。”
背着人,季翃在寝宫见识过宁馨儿爆粗口,以为不过是偶尔气急了的口不择言,现在看来,是有家传的。温文尔雅,贤良淑德,不过都是表面的装腔作势!
他突然有些同情他的岳父、国丈宁德皓了。
不知小门小户的宁馨儿她娘施了什么魔法,让当年宰相家世子、斯斯文文的宁德皓如痴如醉,非她不娶,搞得众叛亲离,直到皇上开恩拍板才如愿以偿。
众人都以为宁德皓洪福齐天。
仕途虽有些小波折,但还算一路开挂,后来坐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之前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又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女儿顺利成了皇后,生了两个皇儿,一个嫡长子——那可是将来的君上啊。眼下又将临产。你看看,这是多少辈才修来的福分!
但真相呢?宁德皓在人前要装作伉俪情深,人后要忍受夫人的粗俗不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季翃不敢想宁德皓的腌臢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胡说八道,你是听御厨里的厨娘骂厨师吧?”宁馨儿在树下暴跳如雷。
“没有,就是在宁府听姥姥骂的.....她还骂姥爷,‘狗日的,再脱了裤子放屁,就让你知道老娘的厉害’!”镜子童言无忌。
“哎呦呦,要死啰!住嘴!你下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宁馨儿已经恶形恶状,她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允许她娘把镜子带回宁府去玩。
此刻,季翃却非常冷静,不言不语。
他倒不觉得跟宁馨儿掰扯失了皇上身份,而是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要输。有时候宁馨儿喝了点酒,就把玩笑话的尺度放得很开,当他不耐烦地表示不适时,宁馨儿涎着脸说这是夫妻亲昵。
他如今才明白,一个人要在生活中掩饰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有多么难!
本来就是跳起来才够着的东西,要一直保持那种跳起来的姿势是不可能的,落下之后一定希望保持落下的姿势长久一点,以缓解在空中时的紧绷。
可女儿季镜就像宁馨儿的克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脱口而出,专拣痛处戳。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可从这一点来讲,季翃内心深处也是怨气的,宁馨儿是一众朝臣给他选的太子妃、皇后,所以,跟自己没关系,他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但把他的女儿镜子拐带成这样,他心上过不去。
小镜子专心盯着小鸟啄食,根本不在意她娘在树下咆哮,也不在意她父皇在想什么。
她抓住那只不肯啄食的幼鸟,捡了小米往它嘴里喂,还老三老四地埋怨:“你能不能不让我操这份儿心呐?啊!”可那只幼鸟乍着毛就是不肯吃。
都是犟种!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季翃终于绷不住被逗笑了。
“镜子,它不饿,饿了会不去啄?谁都有求生的愿望。”
镜子仰起稚嫩的小脸:“父皇,我帮它一下不行吗?”
季翃:“自己的事情,只能是自己解决,别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何况,它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也不知道。你的好心,也许就是在帮倒忙。”
他说着,却好像启发了自己:对,我的烦恼只有我自己解决。宁馨儿的事,也是她自己的事情。
本来还有一些焦虑,想去求母后郑玲珑,看母后有什么指教,毕竟当局者迷嘛。
可现在,他一下松弛下来,决定自己去面对——一个皇帝,连家事都没办法搞定,如何去管理国家。
“父皇,我听不懂。”
“慢慢就懂了。”
季翃拎着镜子从树上下来,把她放在宁馨儿身旁:“把镜子送到陆府去读书练功吧。”说完,径直朝御书房走去。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明不白地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宁馨儿跺脚。
宁馨儿见季翃视自己为无物,抬腿就走,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愤怒指数飙升。
有几只大鸟飞来,叽叽喳喳停在了窝巢旁。
“小鸟的娘亲回来了,我还要上去看看......”镜子仰着脖子,指着树上叫道。
“你、你、你,你还没有疯够啊!”宁馨儿一脸焦虑,已经语无伦次了。她拽着镜子的胳膊肘就走。
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得宁馨儿心烦意乱。她把镜子交给了贴身侍女钗儿,准备进屋,一抬眼却看见公主季语往御书房方向去了。她想了想,也朝御书房走去。
......
王公公来沏茶:“皇上,季语公主来了。”
话音没落,季语一阵风儿似的就跪在了面前:“拜见皇上大哥!”
季翃半开玩笑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语妹妹有什么事?”
季语笑嘻嘻地回答:“皇上大哥,我还跪着呐!”
季翃去拉她:“起来吧!”
季语一下跳了起来,搂着季翃的一只胳膊乱晃:“皇上哥哥,我要去北疆。”
“不许!”
宁馨儿不知怎的出现在御书房门口,吓了季翃和季语一跳。
季语不敢言语,只好又跪下,嘟着嘴道:“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有什么事情吗?”季翃收敛了笑意。
“没事儿!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御书房了?!”宁馨儿刚到门口,正好看见季语摇着季翃的胳膊,耳边就响起他娘说的“一定要防止狐媚子”之类的叮嘱,一股邪火“噌”地蹿了起来。
“能来!”季翃脸色暗下来。
季语瞧这架势,自动起身:“皇上、皇后娘娘,告辞告辞。”说完直接开溜。
见季语离开了,宁馨儿也放心了,于是道:“本宫就是路过而已,不耽误皇上正事,我走了。”
“你......”季翃一上午被宁馨儿有事无事地呛呛,心情沮丧。
一个时辰后。
季翃放下手中的折子,又把北疆的密报抽出来看了一遍,就着烛台烧了。
他捏了几下鼻翼,盘算着,觉得自己该去一趟北疆了。
王公公推门进来,“皇上,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季翃心里嘀咕:嘿,想着不去,母后倒来叫了。也好,跟母后求教一番,说不定能解我心结。
季翃来到后宫,一眼就瞅见父皇坐在母后一侧。
父皇荒唐了一辈子,晚年反倒黏着母后。这一天天的,恨不得牵着母后的衣角走路,也不知母后嫌不嫌他烦。季翃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肯定不会这样。
他跪下:“太皇、太后,孩儿来了。”
郑玲珑满眼的爱惜之情:“翃儿起来坐。”
“儿臣谢过太皇、太后。”
半个时辰前,宁馨儿进宫拜见,话未出口先流泪,眼圈红红的,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郑玲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完宁馨儿的哭述,就觉得她小题大做,捕风捉影。
在郑玲珑眼里,季翃谨言慎行,不会出格,不像老皇上好色不检点。
她估计是孕中情绪失控所致。因此,她安慰一阵后,道:“我把皇上叫过来问问,你们当着父皇和我的面,说开了就没事儿了。”
郑玲珑从不说“我给你出气”之类的话,宁馨儿虽然知道,因为她告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还是有些失望,整个人讪讪的。
此刻,季翃坐下:“不知母后叫孩儿过来何事?”
“怎么啦,走不开?有什么着急的事吗?”郑玲珑不急不缓地道出。她不像世俗娘亲,见面要拉半天家常才转到正题。
“是。”
郑玲珑见季翃就一个“是”字完事,也不打算解释。就走近了一点,附在他耳边低语:“馨儿要生了,不要跟她龃龉。另外,对待臣下,也要把眼光放远一点。”
季翃毫不犹豫地回道:“这些人是我生死相随的铁杆儿心腹!都是真刀真枪干大事的忠臣,我需要他们!”
他刚进来时,瞥见了一个背影快速转到屏风后,猜到是宁馨儿又来找母后哭诉,心里头窝火——这才是恶人先告状。
因此,他装作会错意,把母后针对古连翘的意思,曲解成针对季昭、王春河、季昭、傅戈一伙人。
郑玲珑一听就放了心,觉得宁馨儿无理取闹。
“翃儿,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这样,既是对人家好,也是为自己好,更是对云霄国好。”
一旁的老皇上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郑玲珑惊讶,她回身对老皇上道:“陛下,你的理解差池了,等会儿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父皇母后,儿臣明白!”季翃一本正经地道。
宁馨儿在屏风后,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古连翘”三个字。感到这一家子说话像打哑谜。
“馨儿,你出来。当着面说说清楚。”郑玲珑不啰嗦。
宁馨儿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转出来,用洋洋得意的眼神瞧着季翃。
季翃似未看见。
他心里有些气恼自不待说,但面上不动声色,
他蓦然觉得自己天真了,还在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让宁馨儿消停,不再胡思乱想,却没料到被宁馨儿反咬了一口。
他有些不寒而栗——宁馨儿从胡乱吃醋,到蓄意攀咬,再到随心所欲中伤无辜,若母后不问缘由发飙,那古连翘在朝堂也待不长了。
古连翘正巴不得离开,去干她的捕头,但季翃觉得:连宁馨儿会吃醋嫉妒,她都预测到了,还有什么事她不能预测的?即使是为了云霄国,也应该让她留在御史台。
季翃蓦然想起连翘所言,那简直是字字珠玑——身为皇上,在朝堂,内心秉公就可以了,懂的自然会懂。你为“谁”说话,“谁”就会倒霉,“谁”就会跟周围处不下去。若非得以,不发声,不站队,不表明立场,让人看不透你。
转念之间,他也明白了老皇上刚才的一番话,那是说,要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
宁馨儿贵为皇后,不顾颜面,肆意妄为,已经是一个世俗妒妇所为。如果天性如此,总归是要爆发的,他没法制止,拦不住,也没必要拦。应该走一步看一步,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季翃起立,正气凛然地朝着老皇上和郑玲珑道:“太皇太后不用担心,若孩儿言行举止有差池,尽量注意改正。”
这让郑玲珑很满意。
季翃没有急不可待地辩解,情绪也非常稳定。郑玲珑心里给了他十分,天平本来就向他倾斜,这会儿更是全然倒向了他。
她要的就是这个状态:“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翃儿,馨儿最近要生了,以后多注意。”
季翃点头。心里却想,以后多注意?从头至尾都是宁馨儿在蓄意搞事情,浪费我的时间。
余公公进来禀报,说何美人来了。
郑玲珑看了老皇上一眼,低声:“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老待在我这儿,你多久没去何美人那里了?”
老皇上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见。
片刻,何美人袅袅娜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牵着八岁的皇子季跃,后面跟着公主季语。
三人齐齐跪下:“拜见太皇太后!皇上皇后!”
“起来吧!”老皇上率先走下座椅,一只手拉着季语,一只手拉着季跃,一左一右,让他们坐在了自己身旁,却不看何美人。
被冷落的何美人知道自己没法跟皇后郑玲珑计较,摆出一副清清爽爽,爱谁谁的态度,自己移步坐在了郑玲珑左侧。
何美人是苏州女子,青春可人,聪明伶俐,加上吴侬软语,当年,让当年偶见她的老皇上一眼万年。
入宫后,她恪守本分,每天看书写字画画弹琴,不闻窗外事,也毫不生事。因此,皇后郑玲珑对她另眼相待。
何美人看上去很单纯,其实心里也是有数的。她觉得只要把自己生的季语和季跃管好,即使有一天年老色衰,老皇上不稀罕她了,自己也会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