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的幽灵与文化的还魂》
——《我唔信老子死咗》的诗学解构与存在论追问
文\/文言
在树科笔下,粤语方言的肌理中生长着岭南文化的根须。《我唔信老子死咗》以近乎执拗的口语重复,在祖辈的亡灵与活人的记忆之间搭建起一座巴别塔,让方言的音韵成为通灵的符咒。这首看似絮语的诗作,实则是用粤语的血浆浇铸的文化记忆碑铭,在解构与重构的张力中,完成对传统孝道观念的现代性转译。
一、血统迷宫:记忆的拓扑学重构
\"噈好似成日有惗住爷爷阿嫲\/惗住老窦咁,嘟冇唔记得老子\"——开篇即以粤语特有的语感构建记忆的拓扑空间。\"惗住\"(记挂)的重复如心跳般规律,在祖辈的坐标系中定位自我。这种记忆不是线性的追思,而是德勒兹所说的\"无器官身体\"的褶子,爷爷阿嫲、老窦、老子的称谓在方言的褶皱中相互渗透,形成家族记忆的莫比乌斯环。
诗中\"血统\"与\"血缘\"的辩证尤为精妙。当诗人质问\"记得嘅\/唔通噈冇啲啲血缘\",实则触碰了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主义人类学的核心:血缘作为符号系统的虚构本质。但树科并非要解构血缘的真实性,而是通过粤语特有的量词\"啲啲\"(一点点)的弱化,将生物性血缘转化为文化记忆的绵延。这种转化恰如本雅明所言:\"真正的继承者是那些意识到自己正被不可见之线牵引的人。\"
二、方言祭坛:语言的招魂术
全诗以粤语为媒介,构建起一座招魂的祭坛。\"嘟冇唔记得\"中的语气词\"嘟\"如祭祀时的击磬声,将日常口语转化为神圣仪式。这种语言选择绝非偶然,而是对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命题的实践回应。当普通话作为现代性标准语不断侵蚀方言生态时,树科选择用粤语的音韵对抗遗忘,让每个入声字都成为钉住记忆的楔子。
诗中\"拉楞\"(牵强)与\"文化传统\"的对峙,实则是民间智慧与官方话语的博弈。诗人将\"拉楞\"升格为文化传统,这种\"误认\"恰恰揭示了文化传承的真相:正如巴赫金所言,所有文化都是不同话语的杂语共生。粤语中的倒装句式、俚俗词汇,在此成为抵抗同质化的武器,在语言的缝隙中为多元文化争取生存空间。
三、存在论追问:在死亡与记忆之间
\"我唔信老子死咗\"的断言,构成全诗的哲学支点。这里的\"死\"既是生理终结,更是拉康意义上的\"象征界死亡\"。当诗人拒绝相信父亲的死亡,实则是在对抗符号秩序对生命意义的收编。这种拒绝类似庄子\"鼓盆而歌\"的变奏,但树科选择用更世俗化的方式表达:在粤语的市井喧哗中,死亡被重新定义为文化记忆的再生仪式。
诗中隐现的互文性值得玩味。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而树科笔下的\"老子\"始终在记忆中在场,这种在场不是道德规训的延续,而是拉康\"父亲之名\"的解构性重写。当\"老子\"作为能指在诗中游荡,他既是具体的父亲形象,更是整个岭南文化传统的隐喻化身。
四、时间考古学:在废墟上重建传统
全诗呈现的时间结构颇具后现代特征。爷爷阿嫲的\"成日有惗住\"与\"老子\"的未死宣言,在时间轴上形成错位叠加。这种时间观呼应了柏格森的\"绵延\"概念:记忆不是过去的残片,而是持续生成的心理时间。树科将粤语方言作为时间考古的工具,在词源的废墟中打捞被遗忘的文化基因。
\"文化传统\"在此成为动态的建构过程。当诗人将\"拉楞\"命名为传统,他实践了福柯\"话语即权力\"的洞见,但赋予其更积极的面向:在解构官方叙事的同时,为民间记忆争取话语权。这种建构不是怀旧,而是如柄谷行人所说\"重新发现已然存在之物\"的批判性实践。
五、诗学启示录:方言写作的可能
从诗学角度看,《我唔信老子死咗》开创了独特的方言现代性书写范式。诗人摒弃了方言写作中常见的猎奇展示,而是将粤语转化为思想载体。量词的非常规使用(\"啲啲血缘\")、虚词的强化(\"嘟冇唔记得\"),都在拓展汉语的表现疆域。这种实践印证了欧阳江河关于\"汉语性\"的论述:真正的方言写作应在保持语言活力的同时,参与现代汉诗的总体性建构。
在全球化语境下,树科的写作具有文化政治意义。当世界语(Esperanto)式的语言乌托邦遭遇现实困境,方言写作成为守护文化多样性的有效策略。这首诗证明,方言不仅是地域文化的密码,更是抵抗文化霸权的温柔武器。
结语:在遗忘与抵抗之间
《我唔信老子死咗》最终指向一个永恒的悖论:我们越是执着于记忆,越是在加速遗忘的过程。但树科选择用诗歌将这种悖论转化为存在的明证。在粤语的声韵中,死亡不再是终点,而是文化记忆的再生节点;传统不再是僵化的教条,而是持续重构的动态过程。当诗人高喊\"我唔信\",他实际上在说:只要方言还在呼吸,只要记忆仍在疼痛,我们的文化之血就永远鲜活。
这首诗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提供了某种确定的答案,而在于它用粤语的音调,在文化的废墟上敲击出存在主义的强音。在树科的诗行间,我们听见的不仅是岭南的雨声,更是整个华语文学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灵魂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