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学的复魅》
——论树科《坚嘢同流嘢》中的语言政治与身体叙事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构成了对普通话诗歌美学的有力补充与挑战。树科的《坚嘢同流嘢》正是一首典型的粤语抵抗诗,它以看似戏谑的口吻,完成了对语言霸权、文化正统性叙事的解构。这首诗在短小的篇幅内,通过方言的自觉运用、身体姿态的夸张呈现以及历史记忆的突然介入,构建了一个多层次的符号抵抗体系。本文将从语言政治学、身体诗学和文化记忆三个维度展开分析,揭示这首粤语诗歌如何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实现其美学反抗。
一、语言的政治学:方言作为抵抗的武器
诗歌开篇即以一个尖锐的设问打破沉默:\"白话噈鸟语?粤人唔正统?\"这两个反问句直指当代中国的语言政治核心。将粤语(白话)贬斥为\"鸟语\",将粤人排除在\"正统\"之外,这实际上是近代以来语言标准化运动的暴力残余。诗人以\"嘻嘻,笑唔屎我……\"的戏谑回应,展现了一种充满智慧的抵抗策略。巴赫金在论述拉伯雷的诙谐文化时指出,笑具有消解权威的神圣性的力量。树科在此采用的正是这种\"以笑抗争\"的策略,通过拒绝严肃对待歧视性话语,反而使其显得荒谬可笑。
诗歌第二节提供了历史维度的反驳:\"鸟语,唐宋官话\/粤人:广府,客家,潮汕\/嘟喺源嚟中原嘅后裔……\"。这里诗人巧妙地运用了语言学的历史事实——现代粤语确实保留了中古汉语的诸多特征,被语言学家称为\"汉语的活化石\"。通过指出粤语与唐宋官话的承继关系,诗人瓦解了\"正统\/非正统\"的二元对立。法国思想家布迪厄曾指出,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象征权力的战场。树科在此处的历史举证,实际上是在争夺语言合法性的定义权,他暗示:所谓\"正统\"不过是权力更迭带来的偶然结果,而非语言本身的价值判断。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列举了\"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民系,这种包容性的表述展现了粤语文化的内部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本身即构成对单一语言标准的质疑。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曾言:\"在标准化语言统治的地方,方言就是语言的伤口。\"树科的这首诗,正是通过坚持让这\"伤口\"保持开放,拒绝被标准汉语的平滑表面所治愈。
二、身体的诗学:拖鞋与八字脚的反抗符号学
诗歌的第三节引入了一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身体形象:\"哈哈,睇我着拖鞋噈穷鬼?\/对眼专望人下边\/做乜嘢唔睇睇:\/我昂头挺胸八字脚行路\"。拖鞋在此成为重要的文化符号,它既是被歧视的标记(\"穷鬼\"),又被转化为自豪的身份标识。这种符号价值的反转令人想起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分析的殖民语境——被殖民者常常通过重新评估那些被殖民者贬低的特征,来实现心理抵抗。
更值得玩味的是\"八字脚行路\"这一身体姿态的描写。这种行走方式在传统中国礼仪文化中常被视为不雅,但诗人却将其与\"昂头挺胸\"的自信姿态并置。这种矛盾修辞实际上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体符号——它既不符合精英文化的礼仪规范,又展现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告诉我们,身体不仅是客体,更是主体存在于世的表达方式。树科笔下这个穿着拖鞋、迈着八字脚却昂首挺胸的形象,正是粤语文化在当代中国的隐喻性表达——虽被边缘化,却依然保持尊严。
诗人特意指出旁观者\"对眼专望人下边\"的视角,这一细节极具批判性。它暗示了权力凝视的方向总是向下的、俯视的,而诗人通过调整身体姿态(\"昂头挺胸\")和行走方式(\"八字脚\"),实现了对视线的反抗。这种身体政治学与福柯所描述的规训社会形成有趣对话——即使在无处不在的权力凝视下,身体仍能找到反抗的空间。
三、历史的幽灵:秦始皇的\"架步\"与记忆政治
诗歌的结尾突然引入了一个历史宏大叙事:\"哼!你到底知唔知\/话你知,呢个系秦始皇嘅架步!\"。将拖鞋、八字脚与秦始皇相联系,这一跳跃看似荒诞,实则蕴含深刻的文化记忆政治。秦始皇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完成\"书同文\"的帝王,是语言标准化的始作俑者。诗人将当代粤语者的身体姿态追溯到秦始皇,这一方面解构了历史伟人的神圣性(将其与\"拖鞋八字脚\"并置),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当代语言政策与帝制传统的隐秘联系。
\"架步\"一词在粤语中既有\"架势姿态\"之意,也可指\"手段方法\"。这一双关语巧妙地将身体政治与历史政治联系起来。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在论述\"姿势\"的政治意义时指出,姿势是身体与权力关系的直接表达。树科将当代粤语者的行走姿势追溯到秦始皇,实际上是在揭示:任何语言标准化过程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身体规训,而今天对粤语的歧视,不过是这一古老权力游戏的现代表现。
更深刻的是,这一历史联想打破了线性时间观,使过去与现在在同一诗性空间中对话。本雅明所说的\"历史天使\"在此显现——诗人从当代语言歧视的碎片中,辨认出了历史暴力的连续性。通过将秦始皇这一象征中央集权的符号纳入诗歌,树科实际上是在质问:当代中国的语言政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仍受制于两千年前的帝国逻辑?
四、抵抗的诗学:形式与内容的辩证
从诗歌形式角度观察,《坚嘢同流嘢》的独特价值在于其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完美统一。全诗采用粤语口语写作,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对诗歌正统性的挑战。在中国当代诗坛,尽管方言写作并不罕见,但像树科这样完全摒弃普通话语法和词汇的创作仍属少数。这种形式上的坚持,使诗歌本身成为其所倡导的文化抵抗的体现。
诗歌的节奏也值得注意。通过\"嘻嘻\"、\"哈哈\"、\"哼\"等语气词的穿插,诗人构建了一种近乎戏剧独白的语音效果。这种语音质感在书面阅读时会产生特殊的声学想象,使粤语读者能直接感受到母语的韵律美。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陌生化\"效果在此得到体现——通过坚持方言写作,诗人使读者对熟悉的语言产生新的审美感知。
诗歌的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反驳-举证-示威\"逻辑脉络,这种论证式结构在抒情诗中并不多见。它显示了树科将诗歌作为文化论争场域的自觉意识。法国诗人佩斯曾主张诗歌应具有\"智力密度\",树科的创作显然呼应了这一主张。他在简短的诗行中容纳了历史考证、身份政治和文化批评的多重维度,展现了诗歌作为知识形式的可能性。
五、余论:方言诗歌的文化复魅
在全球化与标准化的双重压力下,方言诗歌如同树科的《坚嘢同流嘢》,承担着文化复魅的重要功能。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在语言领域表现为方言的式微与情感表达的同质化。而这首诗通过坚持方言写作,不仅保存了语言多样性,更恢复了一种独特的生活感受和世界观。
粤语诗歌的特殊价值在于,粤语是少数具备完整书面表达体系的汉语方言之一。这使得粤语写作既能深入民间生活的肌理,又能参与高层次的哲学思考。树科的创作正体现了这一优势——他将市井气息浓厚的粤语口语与深刻的文化反思相结合,创造出一种既接地气又具思想锋芒的诗学风格。
《坚嘢同流嘢》虽然篇幅短小,但其文化抵抗的意义不容小觑。在中国当代诗歌日益陷入形式主义窠臼或政治表态困境的背景下,这种植根于方言、着眼于日常、却又能接通历史深度的创作,或许为汉语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一条值得探索的路径。诗歌最后指向秦始皇的突兀转折,不仅是一个文化宣言,更是一个诗学启示:真正的诗歌抵抗,或许就在于这种将最当下的感受与最深远的历史记忆突然接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