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白云,青松古柏。老者精神矍铄,轻身立于突出崖壁的松顶之上,俯观云海茫茫。
远处一声长啸传来,飞鹤惊起,白云翻滚。
老者哈哈大笑,向着远处白云雾海中呼道:“愚兄苦苦等候,贤弟姗姗来迟,当自罚三杯。”
一阵爽朗大笑接踵而至:“西域事毕,即来赴约,还是晚了小半刻,小弟失礼。”听声音,竟然是大乘强者陆天璇。
老者足尖只微微一踏,身形已出现在峰顶,大袖一拂,罡风劲吹,近前的草木虫蚁一扫而空,一个长宽各有五、六丈的平台现出,边角四四方方,如同用尺量过。
老者站在峰顶平台之上,左手一招,从极远处的一座大山中取来一块巨石。五指在空中虚点,嗖嗖声中,悬在空中的不规则巨石,如同豆腐一般松软,被削成了一张方桌和两只石凳。手一挥,这面方桌落在身前,再一晃动,两只石凳分落在石桌两边。
老者缓缓坐下,从纳戒中取出一只酒壶、两只玉杯。刚将两只杯中斟满了酒,陆天璇已无声无息落坐,取过酒杯,轻抿一口,赞道:“醉仙酿存了三百年,味道反倒更清洌,兄长有心了。”
老者举杯,两人对饮,一口而尽,随即叹道:“此酒,本是祝贺你突破大乘境界,你我共饮半壶后,剩下的那半壶。我置于‘北极冰晶’之中,浩气宗事务繁忙,便不去管它,想不到时隔多年,浓香更胜从前。”
老者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出窍四大极境之一,“中洲浩然”的童千行。
陆天璇豪气大笑:“我自罚三杯,如此佳酿,可便宜小弟了。”说着,自行向杯中倾倒,连饮三大杯。
童气行笑吟吟望着,待陆天璇饮罢,不经意道:“西域奇女子,只有贤弟这样的奇男子配得上。”
“哈哈哈哈——”陆天璇狂放一笑:“玉罗刹确为奇女子,然而,贤弟我无心儿女情长,只身闯关,非为自己,乃是另有所图。我助她凝结‘九天星河’,破了血池诅咒,她信仰念力大增,修为更进一步,自然要答应我日后回报,得此一诺,我便安心回返了。”
童千行执壶再斟酒:“只可惜,青丘狐族轻生重情,认定一人,生死同穴,即便流水无心恋落花,可不妨落花有意随流水。”
陆天璇用力摇头:“段天枢大哥无故消失数百年,极为蹊跷。且我早有预感,山雨欲来,当此天地浩劫将临,身为宇内至尊之一,顾念苍生,当作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岂可贪恋儿女私情?”
啪啪啪,童千行连鼓掌三下,赞道:“贤弟少时便有奇志,英雄气概宇内第一,自从分灵路之后,你我修行之路迥异,我却早已断定,只有你这样的豪杰,才能成就大乘无上果位。”
陆天璇也忆起少年时,不由叹道:“兄长智计奇谋远胜于我,分灵路上失意,乃是时运不济,即使投入浩气宗,也能凭一己之力振兴宗门,成为天下至强者之一,小弟十分叹服。”
童千行眼中似有苦涩:“愚兄天赋,较之贤弟天壤之别,便是与玄元洞天五宗的寻常弟子相比,也不可以道里计。浩气宗在中洲乃边缘小派,若非机缘巧合,根本无力补齐‘浩然正气诀’,光大门楣绝无可能。”
陆天璇又一口饮下,胸中畅快无比:“如此艰难,登临绝顶,正说明兄长的坚韧之志,如今名动天下,正好大展宏图。”
童千行接过话头,站起身来,再将两人杯中斟满,微叹道:“说起大展宏图,愚兄确有一些想法与贤弟参详,也是此次传讯贤弟前来的原因。”
陆天璇神色一正:“兄长请说,无论多难,我兄弟携手,世间几乎无不可成之事。”
童千行缓缓坐下,微微一笑道:“贤弟是否知晓,‘五行初祖’飞升的始末?”
陆天璇双眉紧锁,思索一番,迟疑道:“似乎是玄元洞天内诞生了‘位面之心’,哺育天地五方,新生的灵气与往日截然不同,‘五行初祖’功法受限,修行进展缓慢,不得不飞升宇外。”
“然也”,童千行道:“那‘五行初祖’的修为境界,贤弟可知晓?”
陆天璇摇了摇头,静静望着童千行。
童千行长叹一口气:“贤弟证道大乘,难道不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须知,‘五行初祖’其实并非我们这方天地之人,他的修为境界,据我所知,应该是大乘境之后的新境界,他飞回了原先的世界,不知所踪。”
陆天璇怔怔道:“其实,段天枢大哥昔日也曾怀疑过,大乘并非极境,其上应该还有新的境界。”
童千行似乎犹豫,思索了半刻,终于沉声说道:“贤弟可知,为何自‘五行初祖’离去后,便有了修士九境,为何即使如贤弟这般天纵奇才,也只能修成大乘,无法更进一步?”
陆天璇持着玉杯,缓缓道:“或是位面修行资源有限,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突破大乘。”
童千行目光闪动:“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至高强者受阻于大乘,乃是因为,‘位面之心’自身也在修炼,他如今是大乘境,天地规则限定,只要他存在一日,所有本位面诞生之人,不能突破他所处的境界。”
陆天璇悚然动容,杯中酒竟然有了些许晃动:“‘位面之心’究竟以何面貌现世?从何处得来这些惊人讯息?兄长你又有何谋划?”
连续三问,振聋发聩。大乘强者心旌晃动,天人感应,山川变色,清风白雾席卷而来,将峰顶也尽数遮盖。
童千行与陆天璇对坐于石桌前,一动不动,任白雾漫身。
良久,童千行淡淡道:“大乘境虽为至高强者,不能抵御岁月侵蚀,即便源世真人这般,终归也要化为一抔黄土。而大乘之上,真正便是仙人了,可与天地同寿、日月辉映,永世不朽。”
陆天璇放下玉杯,面色严肃,沉声问道:“兄长心中所想,可尽数告知于我,咱们性命相交数千年,有何不可明言?”
童千行上身挺直,极缓慢说道:“贤弟,想要突破大乘,‘位面之心’必须扼杀!”
陆天璇不动声色:“兄长,我等诞生于这方位面,呼吸吐纳的灵气都来自‘位面之心’的馈赠,且天地五方,万物生长也依赖于他。若只为一己私欲,有可能导致天地逆乱,灾祸横生,生灵涂炭,不可不思啊。”
童千行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贤弟莫非忘了‘天诛’的恐怖?”
陆天璇瞳孔放大,呼吸略有些急促。
童千行脸色阴沉:“灵气之始,也是祸乱根源。‘位面之心’不除,修士永无宁日,随时暴乱,生杀予夺,尽在他手。贤弟,根治祸乱,还天下修士一片宁静,或许才是你该做的吧?”
陆天璇沉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少顷,轻声问道:“兄长虽是出窍高人,这番宏大图谋却并非你所能承担,莫非,剑纵横师兄在后方使力?”
童千行笑笑,意味深长:“只你们五人,莫要妄自揣测,我只问贤弟,难道不愿意攀上更高峰,去望一望无边的风光吗?不愿意与玉罗刹共享长生,做一对永恒道侣吗?”
陆天璇目中似乎有挣扎,起身长啸,掩饰不安,问道:“此事极难,除了他与兄长,还有谁参与其中?”
童千行摇摇头:“贤弟不用套我话,只须立下心誓,臣服于“渊”的主人,愚兄把一切都对你和盘托出。”
陆天璇转过身来,双目炯炯,盯着童千行,童千行双目一眨不眨,两人四目相对。
数十息过后,陆天璇右掌一伸,石桌上两只玉杯,被气流吸动,齐齐并立,紧紧靠在一起。
他拎起酒壶,先后将两只玉杯斟满,随即掀开壶盖,将壶举过头顶,清洌的佳酿形成一道水线,张开大口,仰头便饮,一饮而尽,豪气大笑道:“痛快!”
童千行冷冷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正如贤弟所言,你我携手,天下何事不成?贤弟,‘渊’的主人,功参造化,对贤弟青眼有加,大事若成,你突破大乘指日可待。”
陆天璇大手一扬,阻住话头:“小弟只有一事不明,兄长已是世间至强,浩气宗也被誉为中洲正道第一宗,那位神秘的‘渊’的主人,究竟用什么说动了你,令你趋之若鹜?”
童千行面上阴霾掠过,沉寂良久,恨恨道:“浩气宗,不值一提。遥想当年,你夺冠十胜台,成为衍妙圣宗明日之星,我在浩气宗外门混日子,别说宗主,连先天境的长老都难以见到。”
陆天璇精神一振,上前一步,吼道:“兄长创业艰辛,逆流而上,一步一个脚印,浩气宗发展到今天的地位,岂不珍惜?须知,一失足成千古恨,趁现在陷入未深,及时拔足,全身而退,切莫要自误!”
“哈哈哈哈”,童千行神情疯癫,仰天长啸,“区区浩气宗,宗主才金丹,庸庸碌碌。至于声名远播的‘浩然正气诀’,传下的内容都不足一百字,就这区区数十字,还只传授宗主真传弟子一人,在那里,我如同蛆虫般苟活着。”
陆天璇神情激动:“成就金丹时,曾与兄长会过一面,见你数十年在后天徘徊,我便曾说过,让你改投别派。”
童千行脸色逐渐变得阴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处心积虑,下毒、贿赂、栽赃、嫁祸、设局、纵火……所有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我全都做了,耗尽全部心血,才成为真传弟子,可我良心丧尽,却只换来这几十字的心法口诀。握着那枚玉简,好像上天给我开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笑,只觉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陆天璇一怔,吐出一口长息:“你成为真传弟子后,进步神速,没几年又登临宗主大位,只以为时来运转,真不知兄长过得如此艰难。”
“哼,若非主人暗中传我全本‘浩然正气诀’,岂有今天?宗主也罢、长老也好,统统被我击毙,所有旧人,不服者尽数清洗。浩气宗脱胎换骨,仅我一人可称尊,铁血手腕,才铸就今天的中洲第一宗门!”
陆天璇双目一凝,胸中一口豪气吐出:“那位‘渊’的主人,竟然在数千年前已开始布局?处心积虑,如此大手笔,倒不愧魔道魁首,我陆天璇便与他一较高下。”
童千行脸色惨白,长笑一阵,终于摇摇头道:“你我兄弟,难道终于要走上你死我活的相残之路吗?”
陆天璇昂首挺胸,一手接过玉杯:“饮尽此仙酿,前尘往事、兄弟之情随风散,至此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举杯与桌上的玉杯碰了一下,再高举到口边。
童千行久久无言,终于,极不情愿端起酒杯,目中精光迸射,冷冷道:“主人猜得不错,你英雄意气,终不愿与我等为伍。”
两人相对站立,仰头一饮而尽,掌心用力,两只玉杯如风化般,飞灰湮灭。
陆天璇一言不发,转身欲行,童千行忽道:“陆星主,留步!”
陆天璇肩头微晃,再度转过身来,目色冷峻:“童宗主还有话要说?”
“星主可知此处为何地?”
陆天璇双眉紧皱,声音沉稳:“仙山浩渺,此处为千叠峰鹰愁峡。”
“鹰愁、鬼见亦愁,更何况人乎?”
“所见非人,虽愁无怨!”
“可有一人,星主不得不见。”话音刚落,天空咔啦啦、轰隆隆不停巨响。两人所处地域景色不停变幻,天空一会云破天开、烈日当空;一会阴云密布、狂风骤雨;瞬间,又幻成冷月清静、蛙鸣蝉噪。
无数的季节和情景变幻,陆天璇虽心惊,却不动声色,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久违了!”
陆天璇如遭电击,转身向身后山顶一处地方望去,大乘强者的脸上也止不住惊色:“你……为何是你?”
童千行的长叹在耳边响起:“就连主人都明白,当今世上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困住陆星主,不得不令我二人以身为饵,诱星主入彀。”
陆天璇一惊,双目精光四溢,盯着童天行。
童千行笑道:“不用看了,我并非虚影,若是虚影,根本瞒不过你陆星主法眼。也并非‘幻身符’等小伎俩化出的临时肉身,乃是主人用大神通,以我出窍元婴九成精华,所凝聚的实质肉体,为引你入阵,我真身修为倒退,如今只是一名普通出窍强者了。这等高昂代价,对得起你了。”
陆天璇长身挺立,面色宁静,一股灵气随身,大乘天威,自九天外压下,声音中都隐隐含有虎啸龙吟之声:“究竟何阵法,竟然要你付出如此代价?”
身后那道声音传来:“‘溯光流回阵’,将此处时光回溯到上古某一时刻,完全隔绝时空,稍后,你便身临上古,已不再存于当今时空,再无任何方法可破。此乃‘绝阵’!”
童千行脸上竟然潸然泪下:“此处上古时为一大乘魔头占据,性格暴虐,罕有敌手,名‘涂连’,你们二位相遇,只需对上一招,此间的一切都将被余波崩毁,可惜,我再也无法见到大乘强者的绝世风范。”
话音刚落,一道似乎远古的蛮荒气息传来:“心绪不宁,原来为你。”
此刻周身环境早已巨变,山顶地貌完全不同,山峰也并不高峻,在这矮山中心,背手站立一黑衣男子,一头赤发,面色俊朗,棱角似被刀削过。
陆天璇与他仅相隔五丈,彼此都感觉到对方霸绝天下的气势。陆天璇双手欲抱拳,轻声道:“前辈听我……”
话音未落,那男子已兴奋至极,战意爆棚,大笑道:“天也知我寂寞,遣你为我敌手。”
只一挥手,无穷的浩瀚之力,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不远处的童千行,连一声都没有发出,已化成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