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青云湖染成红色,微风起,吹动湖面泛起层层波纹。
天色渐晚,湖边不见人影,只剩一条游船,在静静等待它的客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彻底黑沉下来,湖边才出现一道身影,来人用斗篷遮着身子,宽大的帽子将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瞧出他身高八尺,是个清瘦的男人。
悬挂在船头的灯笼随风轻轻摇,忽地一沉,有人上了船。
来人掀开纱帘,微微俯身入内,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小几边独自对弈的男人,他顿了顿,出声唤道,“谢解元,久仰大名。”
谢肃州捏着黑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缓缓落下,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缓缓起身,朝着来人俯首行礼,“草民谢肃州请三殿下安。”
“起身吧。”颜沐踱步到桌边,垂眼瞧着棋盘上的局势,不知想到了什么,别开视线,不曾脱下身上的斗篷,“我来晚了,让谢解元好等。”
“殿下此话真是抬举我了。”谢肃州神色平静,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茶壶,替眼前人斟满了茶,“殿下身份尊贵,能如约前来已经是给足了谢某脸面。”
颜沐抬起头,帽檐遮盖了他大半张脸,他声音沙哑,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约你前来不是我本意,我也并非有心捉弄,谢解元若是气恼,大可朝我发泄,我绝不反驳。”
谢肃州给自己倒茶的手一顿,诧异抬眸,望向颜沐的目光凝重复杂。
他好歹也是皇子,母亲还是四妃之一,生来尊贵,无论如何也不该养成这个性子,卑微怯弱,小心讨好,堂堂皇子,居然会跟一个庶民道歉,传出去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
谢肃州瞥向身后的幔帘,薄唇紧抿,沉声问道,“若有人逼迫,殿下难道不能拒绝?”
“拒绝?”脑海中想起女人震怒的模样,颜沐自嘲一笑,抬手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满是青紫的脸,“谢解元瞧我,还能有拒绝的资格么?”
颜沐脸颊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明晃晃的落在脸上,眼下还有乌青,不知被人打了一拳,帽子落下,透过烛光,依稀能瞧见他锁骨上的鞭痕。
谢肃州脸色微变,一时失语,船舱陷入诡异的安静。
瞧见他的神色,颜沐唇边的笑意放大,眼尾也泛了红,“我不怕你笑话,我今日能来便是想让你好生瞧瞧,这样的窝囊废,如何辅佐?”
谢肃州眉头拧成个疙瘩,见他神情悲怆,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可是皇子,天家血脉,敢下这等死手的人唯有一个。
“我身子骨不好,也算不得聪慧,这样一个废人,纵然身边有数不尽的谋士,也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颜沐扯了扯唇角,眼底闪烁着泪光,“我的心思从来不在江山社稷上,只知养猫养狗,侍弄花草,或许我生来就不该在帝王家。”
“即便是外头讨饭吃的乞丐,挨了打也能跑走,可我……”颜沐垂眸,盯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几片茶叶,笑容苦涩,“皇宫可真大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数不清的高墙,无论我跑出多远,都不过是在宫中打转儿罢了。”
“谢解元,无论旁人与你怎么提及我,都不要听不要信,我就是个废物。”颜沐看向他,眼角有一滴泪滑落,“我知晓,你是有大才华有玲珑心的人,你的能力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辅佐我,便是辅佐林家,我虽无能,却也不想让这江山改姓易主。”
颜沐几乎是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伤疤悉数撕开,坦诚相待,不惜亲手扔掉皇子所谓的脸面,也要让谢肃州看清自己,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
谢肃州凝视着他,薄唇轻启,“殿下因何遭受了这顿毒打?”
颜沐阖上眼,唇边的笑淡了些,“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谢肃州神情微变,低头抿了口茶,沉默不语。
“初见时,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善良真诚,完全不像别人那般娇柔做作,不惜跳湖也要救下我养的小猫,可她出身平凡,我母妃极力反对,我生过反抗的心思,下场便是她让宫人将我的猫溺死,将我软禁严惩,若非与你有过约定,我怕是至今都出不来。”
颜沐长叹一声,似是认了命,“罢了,罢了……”
“殿下,此局或许能解。”
颜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说什么?”
“眼下并非死局,若是殿下能够信任谢某……”谢肃州垂下眼帘,指尖轻点棋枰,“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颜沐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有些发直,死死盯住眼前的男人,喃喃道,“我……愿闻其详。”
谢肃州唇角轻缓勾起,侧眸看向身后的幔帘,低声唤了句,“阿橙。”
颜沐怔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了青色帘子,朝思暮想的姑娘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颜沐愣愣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赵小姐……”
“见过三殿下。”苏橙俯身行礼,不等他开口,就直起了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只猫崽子,轻轻搁在桌上,“殿下瞧,是谁来了。”
“月……月牙儿?”颜沐身形一晃,几乎是跪倒在桌边,瞪圆了眼睛,呆呆看着自己养大的猫儿,“你没死……甚至还胖了一些,这是为什么?”
“月牙儿极有灵性,八成是自己挣脱了束缚,躲在泔水车里逃出了宫,不知怎地寻到了赵家,正好让我碰上。”苏橙在谢肃州身边坐下,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他腕上,后者替她倒茶,还不忘将身前的点心推到她身前。
颜沐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小动作,身子僵了一瞬。
他们的姿势实在亲昵,若无感情,怕是演都演不出来。
颜沐的视线在他们的脸上游走,不知想到了什么,苦涩一笑。
才子配佳人,实在登对,连模样都有几分夫妻相。
苏橙正了神色,静静看向他,低声道,“殿下,你被权势压榨,被母族逼迫,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下苟延残喘了二十年,难道就没想过从根部解决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