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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鎏金瑞兽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刺骨的肃杀之气。炭火盆烧得通红,温暖如春,却驱不散跪伏在御阶之下那个身影透出的彻骨寒意。

太子李亨,头戴远游冠,身着明黄色四爪蟒袍,此刻却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匍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手背,汗水浸湿了鬓角,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华丽的蟒袍下摆沾满了从殿外一路跪行带来的雪水泥污,狼狈不堪。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窒息感。

御阶之上,巨大的蟠龙金漆御榻。李琰并未端坐,而是斜倚在厚厚的锦缎引枕上。身上只着一件素白的里衣,左肩处厚厚的绷带依旧透出刺目的暗红。脸色苍白如宣纸,嘴唇毫无血色,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肩胛和脏腑的剧痛,让他眉峰紧蹙。然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刀锋,冷冷地俯瞰着阶下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苏定方一身染血的玄甲尚未卸去,如同铁铸的雕像,按剑侍立在御榻左侧,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寒冰般的目光死死锁住李亨,仿佛随时准备将这逆贼撕碎。御榻右侧,太医令正小心翼翼地为李琰诊脉,眉头紧锁,额角也满是汗珠,大气不敢出。几名内侍垂手肃立殿角,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死寂。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李亨那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良久。

李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动作缓慢而沉重,指向御案。

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高力士立刻会意,躬身上前,双手捧起御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两样东西:一枚小巧精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箭头——正是“破风锥”!另一件,则是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貔貅佩,火光下,“章怀”二字清晰可见!

高力士捧着托盘,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李亨面前,将托盘轻轻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动作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

李亨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蝎子蜇到,下意识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枚幽蓝的“破风锥”箭头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而当看到那枚“章怀”玉佩时,眼中更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看穿一切底裤的绝望!

“太…太子…”李琰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锈铁,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同冰锥,狠狠凿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抬起头来…”

“看看…”

“朕的…破风锥…”

“滋味…如何?”

李亨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御榻上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帝眸!那目光中蕴含的杀意和漠然,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父…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啊!”李亨再也抑制不住,发出凄厉的哭嚎,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试图去抓李琰的袍角。“都是陈玄礼!都是那逆贼!是他蒙蔽儿臣!是他假传消息说父皇…父皇龙驭上宾…是他蛊惑儿臣…是他构陷昭容娘娘…儿臣…儿臣是被逼的啊父皇!求父皇明鉴!饶儿臣一命啊父皇——!!!”

声嘶力竭的哭嚎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他将所有罪责一股脑推给了生死不知的陈玄礼和那些早已被玄甲军控制或诛杀的东宫爪牙。

李琰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那弧度,比殿外的寒风更冷。

“被逼的?”李琰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李亨的哭嚎:“好一个…被逼的。”

“那这‘章怀’玉佩…也是陈玄礼…逼你…放进暗道…栽赃昭容的?”

“那骊山行宫…给朕下毒的…内侍…也是陈玄礼…逼你…安排的?”

“那调动东宫卫队…封锁宫门…血洗芳林苑…也是陈玄礼…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下的令?!”

李琰的声音陡然拔高!虽因伤势而中气不足,却带着一股雷霆般的震怒和帝王的无上威严!最后一个“令”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亨的心口!

“噗通!”

李亨被这无形的气势所慑,刚刚爬起一点的身体再次重重扑倒在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巨大的恐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谎言被无情戳穿,所有的遮羞布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肮脏的野心和弑父的罪孽!

“好…好…好…”李琰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他缓缓闭上双眼,似乎被这巨大的失望和愤怒耗尽了力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嘴角再次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高力士和太医令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

片刻,李琰再次睁开眼,眼中的疲惫更深,但那冰冷的杀意却丝毫未减。他不再看阶下如同烂泥般的李亨,目光转向如同铁塔般侍立的苏定方,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苏卿…”

“太子…李亨…”

“…行为乖戾…难承宗庙之重…”

“…着…即刻…废为庶人!”

“…暂押…宗正寺…严加看管!”

“…一应涉案人犯…交三司…严审!”

“…陈玄礼…及其党羽…无论生死…曝尸朱雀门…三日!”

“…以儆…效尤——!”

“臣!遵旨!”苏定方抱拳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他猛地转身,环眼如电,扫向殿外:“来人!将逆犯李亨——押下去——!”

两名如狼似虎的玄甲武士立刻大步进殿,如同拎小鸡般,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口中发出嗬嗬无意识声响的李亨拖了出去。那象征着太子储位的远游冠,在挣扎中掉落在地,滚了几滚,沾满尘埃。

甘露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御榻上那苍白而冰冷的面容。

“婉儿…”李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投向殿内一侧垂下的珠帘。珠帘后,隐约可见一张软榻,太医和宫女正在忙碌。

“陛下放心,”高力士连忙躬身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昭容娘娘吉人天相,肩骨和腕骨已被太医正复位固定,虽失血过多,但脉象已渐趋平稳…只是…尚未苏醒…”

李琰缓缓闭上眼,紧蹙的眉峰似乎舒展了一丝。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殿内众人,悄然退下。只留下御榻上重伤的帝王,和珠帘后昏迷的昭容,在摇曳的烛火与沉重的寂静中,共同对抗着这宫闱血战后的无尽疲惫与伤痛。

朔风卷着雪沫,如同刀子般抽打在巨大的校场上。然而,这刺骨的严寒,却丝毫无法冷却校场上那数万颗滚烫的心脏!

点将台高耸,巨大的“唐”字龙旗和“郭”字帅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不屈的战魂!台下,朔方军各营精锐方阵,如同钢铁浇铸的森林,肃然林立!明光铠反射着雪地的寒光,刀枪如林,直刺苍穹!一张张饱经塞外风霜、沾染着战火硝烟的脸庞上,此刻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崇敬和狂热的战意!无数道目光,如同最忠诚的卫士,齐刷刷地聚焦在点将台上那个虽然需要人搀扶、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身影!

李琰在郭子仪和苏烈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登上了点将台最高处。凛冽的寒风如同冰针,疯狂抽打着他单薄的身体,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铁锈般的血腥气。

然而,当他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眸子,缓缓扫过台下这片钢铁与热血铸就的丛林,扫过郭子仪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臂膀,扫过苏烈那充满担忧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扫过那一张张因他的出现而激动得涨红、眼中迸发出狂热光芒的脸庞时…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一股承载着万里河山的责任,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注入了他重伤疲惫的躯体!所有的痛苦和虚弱,都被强行压下!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然屹立的青松!

郭子仪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与担忧,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响彻整个校场:

“朔方军——全体将士——!”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一刻,山呼海啸!声浪如同九天雷霆,瞬间撕裂了塞外的寒风与飞雪!数万铁血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叶片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汇成一股震撼天地的钢铁洪流!大地为之颤抖!那冲霄而起的万岁声浪,饱含着对帝国、对天子的无限忠诚与狂热,仿佛要将这铅灰色的苍穹都彻底掀翻!

李琰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臂。动作缓慢而沉重,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托起了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死寂!只有风声呜咽!数万道目光,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死死追随着那只苍白却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手!

“众卿…平身!”李琰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因伤势而中气不足,却如同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穿透寒风,回荡在每一个将士的耳边,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哗啦!”钢铁摩擦声整齐划一!数万将士如同一个人般霍然起身!动作带起的风声,竟卷起了地上的雪沫!

李琰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沉默的钢铁森林,墨黑的眸子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不再需要任何鼓舞士气的言辞。长安的背叛,骊山的刺杀,吐蕃的入侵,回纥的疯狂…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点燃了所有将士心中的怒火!他们需要的,是方向!是复仇的号角!是帝国反击的铁拳!

“郭子仪!”李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

“臣在!”郭子仪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如洪钟!

李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刺向西方那铅灰色的苍穹:

“朕命你…即刻整编朔方诸军!”

“…汰弱留强…精中选锐!”

“…汰换老旧军械…尽发武库新甲强弩!”

“…以府兵为骨…团结兵、蕃汉义从为辅!”

“…十五日内…给朕练出一支…可纵横漠北…横扫吐蕃的…铁血劲旅!”

“…粮秣军械…朕…亲自为你筹措!”

“…可能…办到?!”

郭子仪虎躯剧震!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汰弱留强!更新军械!整合兵源!这是要将朔方军彻底锻造成帝国最锋利的战刀!十五日!时间紧迫,但…这是陛下的信任!是帝国的重托!

“臣!郭子仪——领旨!”他单膝重重跪地,膝盖砸在点将台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无与伦比的决心:“十五日内!朔方军上下!必为陛下练出一支虎狼之师!若不能!臣提头来见——!”

“好!”李琰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看郭子仪。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苍鹰,猛地转向——西南方向!

一名内侍早已捧着盛放令箭的朱漆托盘,躬身侍立一旁。

李琰伸出那只苍白而修长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从托盘中——拈起了一支顶端镶嵌着黄金虎头、象征着帝国最高军事调遣权的——虎符令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黄沙漫卷、烽燧林立的西域大地!看到了那个威震河中、令诸胡丧胆的名字!

“传…朕…旨意!”

李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凛冽杀伐之气,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校场上空:

“八百里…加急!”

“目标——安西四镇!龟兹城!”

“交…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令其…即刻整军!”

“…尽起安西精锐…星夜兼程…东出阳关!”

“…兵锋…直指…吐蕃…逻些!”

“…断其根本…犁庭扫穴!”

“…务使…吐蕃…十年之内…无力东顾!”

“…违令…或迁延者…军法…从事——!!!”

话音未落,李琰手臂猛地一挥!

“咻——!”

那支沉甸甸、代表着帝国意志和天子杀伐的黄金虎符令箭,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破校场上空的风雪,狠狠掷落在点将台下,一名早已等候多时、身背赤羽加急信筒的朔方军传令精骑面前!

“得令——!!!”传令兵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嘶吼,猛地抓起令箭插入信筒,翻身上马!战马长嘶,如同一道离弦的红色闪电,瞬间冲出了校场辕门,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如同帝国反击的战鼓,狠狠敲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

校场上,死寂了一瞬!随即,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陛下圣明——!!!”

“大唐万胜——!!!”

“杀!杀!杀——!!!”

排山倒海的战吼声浪,混合着刀枪顿地的铿锵巨响,如同狂暴的雷霆,瞬间席卷了整个灵州城!直冲九霄云外!那冲天的杀气与战意,仿佛要将这塞外的风雪都彻底点燃!

点将台上,李琰在震天的声浪中,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但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却透过风雪,望向西南,仿佛看到了那支即将东出的安西铁骑,看到了吐蕃王庭在铁蹄下颤抖的幻影。

帝国的反击,从这朔风凛冽的灵州点将台,正式拉开了序幕!

寒风如同万鬼哭嚎,在无边无际、漆黑如墨的荒原上肆虐。残月被浓厚的铅云彻底吞噬,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惨淡的光晕,映照着枯黄、覆盖着肮脏残雪的荒草和嶙峋的乱石。

一个小小的、由几块巨大岩石勉强围拢出的避风处,篝火奄奄一息。几根枯枝燃烧着微弱的橘红色火焰,艰难地抵抗着刺骨的严寒,却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篝火旁,磨延啜蜷缩在一张破烂的狼皮褥子上,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左肋下那道被弯刀撕裂的伤口,虽然用烧红的匕首粗暴地烫过止血,但剧烈的颠簸和严寒让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不断有混着脓液的暗红血水渗出,染红了身下的狼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风箱般的杂音和撕裂般的剧痛。高烧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他残存的神智,眼前阵阵发黑,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在黑暗中飞舞——云儿天真烂漫的笑脸、金狼旗下万千铁骑的咆哮、论莽罗支狰狞的面孔、长安城下堆积如山的回纥勇士尸体…

“呃…”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溢出。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放在身旁的那柄象征着汗王权威的金刀。入手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凉和沉重的触感。金刀还在…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和复仇的希望。

“大汗…喝点水吧…”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那个年长的亲卫,名叫巴图。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破旧的皮水囊,凑到磨延啜嘴边。浑浊的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磨延啜艰难地张开嘴,贪婪地啜吸了几口冰凉的浑水。水流过如同火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借着微弱的火光,扫视着篝火旁。

除了巴图,只剩下最后四名亲卫了。个个面黄肌瘦,裹着破烂的皮袄,蜷缩在篝火旁,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他们的眼神中,早已没了昔日的忠诚和剽悍,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绝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饿狼般的贪婪!目光不时地扫过他身下的狼皮褥子,扫过他腰间鼓囊囊的、装着最后几块肉干和金沙的皮囊,最后…定格在他手边那柄即使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金刀上!

磨延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这荒原的寒风更甚!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这是草原上鬣狗在猎物濒死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巴图…”磨延啜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还有…多远…到拔野古部…的草场?”拔野古部,是九姓铁勒之一,与回纥有旧,也是他们这伙丧家之犬最后可能的投奔之地。

巴图浑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磨延啜的目光,含糊道:“快了…快了…大汗,您歇着,养好伤要紧…”

就在这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带着无尽饥饿和凶残的狼嚎,猝然从荒原深处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四面八方!无数双绿油油、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在浓墨般的黑暗中骤然亮起!贪婪地、死死地锁定了这堆微弱的篝火和篝火旁…散发着血腥味的“猎物”!

狼群!而且是一大群!被血腥味和篝火吸引而来的荒原猎手!

“狼!是狼群!”一名年轻的亲卫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巴图和另外三名亲卫也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的弯刀和弓箭,但动作却充满了慌乱和绝望!面对如此规模的狼群,他们这几个人,重伤的重伤,疲惫的疲惫,根本就是送上门的血食!

磨延啜的心沉到了谷底。狼群…叛心…内忧外患!天要亡我?!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

“动手——!”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猝然响起!

不是巴图!而是篝火对面,一个名叫乌恩其的、脸上带着刀疤的亲卫!他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目标却不是狼群,而是——蜷缩在狼皮褥子上、毫无防备的磨延啜!同时,另外两名亲卫也如同接到了信号,眼中闪烁着疯狂和贪婪,拔刀扑向磨延啜!他们的目标明确——金刀!金沙!还有磨延啜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紫貂皮大氅!有了这些,或许能换一条活路!

背叛!在死亡威胁下的彻底背叛!

“你们敢——!!”年长的巴图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猛地拔出弯刀试图阻拦!但他距离稍远,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慢了半拍!

乌恩其的弯刀,带着刺骨的寒风和刻骨的贪婪,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刺向磨延啜毫无防护的胸膛!另外两柄弯刀也分袭磨延啜的脖颈和腰腹!他们要的,是速杀!夺宝!逃命!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磨延啜彻底笼罩!重伤、高烧、绝望…他甚至连抬起金刀格挡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柄带着同袍背叛的弯刀,在瞳孔中不断放大!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种源自草原狼王血脉深处的、濒死反击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在磨延啜体内爆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垂死孤狼般的咆哮!一直紧握着金刀的右手,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猛地向上撩起!不是格挡,而是——同归于尽地劈向冲在最前、刀疤脸乌恩其的脖颈!

“噗嗤——!”

“噗嗤!”

“铛!”

三声几乎同时响起!

乌恩其的弯刀,狠狠刺入了磨延啜的左胸上方!距离心脏仅差寸许!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与此同时,磨延啜那凝聚了最后意志和仇恨的金刀,也狠狠劈中了乌恩其毫无防护的脖颈!锋利的刀锋瞬间切开了皮肉和气管!

“呃…”乌恩其的动作猛地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死亡的恐惧,手中的弯刀无力垂下,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磨延啜身上!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两人交叠的伤口处狂涌而出!

另外两柄弯刀,一柄被巴图拼死格开,另一柄则被磨延啜在最后关头微微侧身,险之又险地贴着腰腹划过,只划破了皮袄和一层皮肉!

“大汗——!”巴图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状若疯魔,挥舞弯刀扑向另外两名叛徒!

那两名叛徒眼见乌恩其瞬间毙命,又被巴图的疯狂和磨延啜那濒死反扑的凶悍所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这时,四周黑暗中,狼群的嚎叫和逼近的窸窣声更加密集!绿油油的眼睛越来越近!

“走!”其中一个叛徒当机立断,猛地抓起磨延啜腰间那个装着肉干和金沙的皮囊,又狠狠踹了巴图一脚,借着反震之力,和同伴一起,如同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墨般的黑暗之中,瞬间消失在荒原深处!他们甚至没敢再去碰那柄沾满汗王和同伴鲜血的金刀!

“狗贼!别跑!”巴图还想追,却被磨延啜一把抓住脚踝。

“别…追…”磨延啜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气若游丝,鲜血不断从胸口和嘴角涌出。他死死抓着巴图的脚踝,仅存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狼群逼近的绿光,又看了看身边乌恩其尚在抽搐的尸体,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火…把…尸体…扔…出去…”

“守住…这里…天亮…”

巴图瞬间明白了磨延啜的意思!用乌恩其的尸体喂狼!拖延时间!他不再犹豫,猛地将乌恩其还在抽搐的尸体拖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狼群方向狠狠抛了出去!同时抓起几根燃烧的枯枝,奋力挥舞,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吓阻狼群!

尸体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刺激了饥饿的狼群!黑暗中传来一阵兴奋的嚎叫和撕扯声!

暂时安全了…

巴图喘着粗气,退回到岩石缝隙,扑到磨延啜身边。看着大汗胸口那恐怖的刀伤和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那死灰般的脸色和渐渐涣散的眼神,巴图这铁打的汉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大汗!撑住!您一定要撑住啊!”

磨延啜没有回答。他仰面躺在冰冷的狼皮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仅存的那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荒原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几颗微弱的寒星。手中的金刀,刀身沾满了自己与叛徒的温热鲜血,正顺着冰冷的刀锋,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的冻土之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云儿…父汗…恐怕…撑不到…为你…报仇了…

夜已深沉。崇仁坊内,世家高门鳞次栉比,此刻大多已陷入沉睡,只有巡夜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然而,在博陵崔氏一处极其隐秘、深藏于园林假山之后的书房内,却是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书房不大,陈设却极尽奢华。紫檀木的书案,苏绣的屏风,汝窑的天青釉香炉中燃着价比黄金的龙脑香。然而此刻,围坐在书案旁的四位老者,却无一人有心思欣赏这些。他们皆身着低调却质地精良的常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久居人上的威仪刻在眉宇之间。正是五姓七望中在京的几位重量级家主:博陵崔氏家主崔琰,清河崔氏代表崔宏,范阳卢氏家主卢承庆,荥阳郑氏家主郑元璹。

烛火摇曳,将几张布满皱纹、此刻却阴沉得可怕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书案上,一份誊抄的、墨迹未干的“废太子诏书”抄本,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消息…确认了?”崔琰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年近七旬,是五姓中辈分最高者,此刻捻着花白胡须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千真万确!”坐在下首的卢承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脸上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宗正寺的人亲眼所见!李亨被玄甲军像拖死狗一样拖出甘露殿!废为庶人!押入宗正寺黑牢!陈玄礼曝尸朱雀门!东宫卫队被清洗殆尽!苏定方那老匹夫控制了整个皇城和宫城!”

“陛下…陛下竟然真的没死…”郑元璹脸色煞白,喃喃自语,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紫檀木圈椅里。“还…还从灵州回来了…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陛下!”崔宏,清河崔氏在京的主事人,相对年轻些,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声音冰冷:“是李琰!是那个差点死在骊山的李琰!他回来了!还带着郭子仪的朔方军!更可怕的是,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太子!手段之狠辣,反应之迅速…远超我等预料!”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一股巨大的寒意笼罩了所有人。他们原本以为李琰重伤垂死甚至已然驾崩,太子李亨宫变成功在即,正是他们这些门阀世家火中取栗、攫取更大权力的最佳时机!所以才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了李亨的行动。谁能想到…李琰竟然没死!还以雷霆之势杀了回来,废了太子,清洗了东宫!这等于将他们所有的谋划和暗中投入,瞬间砸得粉碎!更要命的是,他们与李亨的勾连,那些暗中传递的消息,那些默许的便利…李琰会不知道?秋后算账,就在眼前!

“完了…全完了…”郑元璹面如死灰。

“未必!”崔琰猛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中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死的毒蛇亮出了獠牙!他死死盯着书案上那份废太子诏书的抄本,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李琰…重伤未愈!根基未稳!”

“朔方军远在灵州!郭子仪鞭长莫及!”

“苏定方…玄甲军再强…也不过数千之众!控制宫城已是极限!”

“长安城内…还有忠于太子的力量!还有被清洗的东宫卫队余党!还有…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立刻发动我们在禁军、在金吾卫、在长安、万年两县的所有力量!”

“联络一切忠于太子的余党!告诉他们,太子只是被废,尚未被诛!还有希望!”

“散播消息!就说…就说陛下重伤昏迷,废太子诏书乃苏定方矫诏!是兵变!”

“目标——”

崔琰枯瘦的手指,带着刻骨的怨毒,狠狠戳在桌面上,仿佛要戳穿这厚重的紫檀木:

“——就在今夜!”

“趁李琰重伤!趁其立足未稳!”

“攻入皇城!救出太子!”

“…清君侧!诛杀苏定方等逆贼!”

“…废黜…李琰!”

“…拥立…太子复位!”

“成王败寇…就在此一举——!!!”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另外三位家主的脸色变幻不定,惊骇、恐惧、挣扎,最后…一丝被绝境逼出的疯狂,渐渐取代了绝望。

烛火疯狂摇曳,将四个密谋的身影,如同扭曲的鬼魅,投射在书房的墙壁之上。

山雨欲来,暗流已化作滔天巨浪,即将吞噬这千年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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