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口,根本不用牙齿,连舌头抿都用不上,那一小勺姜汁撞奶就自己半化在了朱氏的嘴巴里。
她真真正正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口感,比起豆腐还要嫩上许多倍,几乎是不成形状的,但又有半凝固的触感。
先尝到的是牛乳味和甜味。
牛乳味很浓,甜味也很明显,但她还没吞进喉咙,姜味就已经弥漫开来。
老姜本来很辛辣,但那辛辣眼下被牛乳包裹着,又有绵白糖的甜味压着,刺激舌头的辣味就变得极温和,偏又很醇厚,和着凝住的牛乳化在舌尖、舌根,浓、香、甜,却不腻。
姜辣味和甜牛乳的味道是互相交织,又互相中和的。
等咽进去肚子,那姜味又从胃里慢慢地烧了起来,带着暖洋洋的感觉,往四肢百骸走去。
朱氏一口接一口,先还认真想要慢点吃,慢慢品,吃着吃着,仿佛只尝出个滋味,那一个白瓷碗连碗底都被勺子给刮干净了,再无一点剩。
把那勺子在碗壁又用力旋刮了一圈,放在嘴里抿了半天,再抿不出什么滋味后,她才回过味来。
——这么小一碗,也太不禁吃了吧!
碗空了,嘴还馋着,胃也还能装,朱氏忍不住往灶台上看。
那里还摆了许多碗,长得跟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还带着盖子!
应当还是满满当当,原生原煮,没有被吃空的吧?!
可朱氏毕竟不好意思再讨要,只得旁敲侧击道:“这姜汁撞奶当真好吃!我吃了,原本那脚冰凉,此刻已经暖和了半身!是怎么做的?等我回家也学了去!”
宋妙便把那做法同她说了,又道:“其实最好用水牛乳,不过京城难得水牛,寻常牛乳也足够用了,只要姜够老,那牛乳热得恰好,便能撞好。”
“那装牛乳的壶口要抬高些,最好壶嘴小一点,从高处撞进碗里,才好把那姜汁同牛乳冲均匀了,容易凝结。”
“若是凝不成,还有一个补救法子,你把蒸锅烧热,撤了柴禾,只留余火,将那姜撞奶隔水极小火蒸上个小一刻钟,也能再凝成酪状,一样好吃。”
朱氏仔细听了,那眼睛不自觉又斜到了灶台上的瓷盖碗上。
要是可以,真想再吃一碗……
她这念头正如同百爪挠心似的,眼见再难忍耐,才要张口,就见丈夫从后头走了出来。
孙里正才擦干净身上雨水,本是想要过来替班的,见得自家媳妇手中拿个碗坐着,好奇问道:“在这吃什么呢?怎么你还有独食了?”
宋妙笑道:“姜汁撞奶。”
又道:“我见大家淋了雨,便做了些姜汁撞奶,可以拿来祛寒,这是人头碗,个个都有份。”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小锅,道:“还煮了一锅姜糖水,待会就放在灶上温着,诸位想喝的时候,自己随意来盛一碗就好,一样也是驱寒的。”
姜糖水人人喝过,但姜汁撞奶,孙里正还是头一回听到,忍不住问道:“这姜汁撞奶是什么东西?”
宋妙就给他捧了一碗。
他忙就要上前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呢,忽然见得一双手插了上去,虎口夺食一般,飞也似的把那碗接走了。
孙里正一愣,抬头一看,就见朱氏双手捧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老孙不爱吃甜的,这人头碗我帮他吃了!”
一边说,朱氏还指了指灶台上那一锅,对着宋妙道:“他喝那姜糖水就好!一会我给他盛!”
又道:“你且忙你的,不用管,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谁说我不爱吃……”孙里正这一句话刚说到一半,那“甜”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朱氏的一双眼招子硬生生憋了回去,再不敢啰嗦,委委屈屈看着那一个碗改了姓,慢慢挪进了里间。
两口子打嘴仗,宋妙自然不会去掺和,只笑笑,自回后院忙去了。
她一走,那孙里正立刻又从里间跳了出来。
“你这娘们!”他忍不住小声骂道,“人家宋小娘子都说是人头碗,你吃了自己的不算,还要抢我的!”
“前次是谁抢了宋小娘子给我做的反沙芋头?害我一块都没吃到!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不还,老娘记一辈子,时时要拿出来说的!”朱氏当场反击。
孙里正立时就熄了火,忙看了看杂间,低声道:“你小声点,官爷们都在里头呢!”
朱氏这才放过了,问了里头人数,拿托盘装了姜汁撞奶,叫丈夫送进去,又道:“等他们吃完了,你记得帮着收出来,别叫人家宋小娘子最后又要自己去收尾。”
孙里正叹着气,捧那托盘送了进去。
他进门先数人头,果然盘中一碗都没有多,心下一苦,但仍抱着侥幸问道:“宋小娘子做了些驱寒的东西,有姜糖水,没那么甜,还有一样放了老多糖的吃食——你们有谁不爱吃甜么?”
里头巡兵也好,衙役也好,中午都吃过宋妙做的菜,哪个不晓得她的手艺。
况且朱氏嗓门大,只隔一道帘子,什么都挡不住,个个听在耳朵里,都早等着呢,见孙里正进来,全冲他笑。
还有揶揄的。
“也就老孙你不爱吃甜,我们都爱吃!”
“就是!宋小娘子做的,甜的咸的,哪有不爱吃的,哪怕苦的,我都要尝尝!”
一边说着,几人也不用他分,主动上前,把各自份额的碗抢到手里。
比嫩豆腐还要细滑的姜撞奶,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还要对那孙里正挤眉弄眼。
“哎呀我这大老粗,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光晓得好吃,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暖洋洋的,吃着怪舒服!”
“嫩嫩的,软和,辣乎乎,好吃!”
“冷风冷雨的,有地方坐着,还能吃这姜汁撞奶,这日子,啊哟,赛神仙!”
孙里正简直想捂了耳朵不去听,恨恨催道:“快吃你们的吧,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又道:“我且看你们能吃多久!”
小小一碗姜撞奶,自然吃不了几口,很快,几人就乐极生悲起来。
“怎么就给吃没了!”
“老孙,还有吗?再来一碗!”
孙里正骂道:“梦里还有,梦里一百碗都有!要真有多,我自家就吃了,还能在这里干瞪眼!?”
他说着,堵着气把那几个碗收了,刚走出来正堂几步,却见妻子自那条凳上站起来,又把手中碗递了过来。
孙里正将那托盘伸出去接,朱氏却不放上去,而是递到他面前,道:“拿着。”
“正忙呢,在外头你还要耍架子!”
孙里正无奈,到底腾出右手接了。
刚接过,他左手一轻,竟是朱氏把那托盘捧了过去。
而朱氏捧着托盘,就往后院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只道:“一会你自己洗自己那个碗!”
孙里正先还有些发傻,等一低头,见得那白瓷碗中的姜汁撞奶竟只吃了半边,一个白瓷勺子放在吃空的位置,另外半边凝白的酪状牛乳正在碗中巍巍发颤,嫩生生,带着牛乳香味同姜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啊呀!啊呀!”
孙里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啊呀了好几回。
“啊呀什么,还不快趁热吃!”
——却是那朱氏听到声音,回转过头,远远瞪了他一眼。
孙里正咧着嘴笑了好一会,拿起那勺子正要擓,忽然手里一顿,足下一转,快快闪进了杂间。
“宋小娘子手艺果然了得,这姜汁撞奶,好嫩和,甜丝丝的,吃着暖呼呼的,怪不得你们吃了还想吃!”
他一边吃,一边还要装作去看那窗户外对面宅子,在小小的杂间里换着位置,走来走去。
其余几个值夜的哪里想到一刀砍出去,竟还能砍回自己身上,烦得不行,个个撵他。
“去去去。”
“一边去!”
“当差呢,赶紧吃完了老实点干活!”
此处孙里正一口姜汁撞奶吃出一百二十个响声,惹得众人嫌烦暂且不提。
后院之中,宋妙备好了一应次日食材,又样样整理妥当,见得时辰已晚,又等了许久,仍不见那韩砺回来,只好睡下。
而京都府衙里,韩砺送走了宋妙,取了她留下来的许多抄本,又去找人借了架阁库、楼务司等等地方的管理章程。
他是秦解亲自领着去见郑知府的,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为难,很痛快地就给找齐了。
把这些个东西仔细研究半日,韩砺方才去敲了秦解的门。
他进去之后,旁的不说,只问道:“以秦兄之能,进京任职虽然不久,衙门里头应当也已经找到几个得用的人了吧?能挪一两个出来吗?”
秦解一愣,继而大喜,问道:“正言这是终于想通,肯帮着我理那流程了?”
又道:“别说一两个,便是五个八个都管够——阿文带着几个小的正跟着,我叫他们过来,全听你安排。”
韩砺却是摇头:“我不要跟着你进来的,要的是衙门里头原本的积年老吏。”
他顿了顿,道:“我不管流程的事,只有些话要问。”
“你想做什么都行。”秦解一口应道,“你要人,我给你叫,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带着我的人一起用,军巡院里头那些个吏员都是老油条,催着不走,打着不动。”
韩砺哪里看不出对方的打算。
但他实在没那等闲工夫再帮秦家一个又一个带新人,便道:“那就不用旁人了,劳烦秦官人挪个把时辰给我——方便吗?”
秦解晓得他从不会无的放矢,应道:“你既开口了,再挪不出来也要挪的。”
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韩砺道:“你整日催着我理流程,我叫你杀鸡儆猴,你只手软……”
“你当我是头回做官?”秦解摇头笑道,“正言,你不过借调而来,过一阵子,仍旧回你的太学读书,将来御史台、翰林院,随心所欲,进退自如。”
“我却是还有好几年要在这衙门任职,若是做得过了,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下头怎么看我?谁人肯给我做事?”
“先前已是抓了两拨人,但只教训了一回,其余同僚便来说和,我本不欲理会,郑知府又站出来打圆场,说这个,劝那个的。”
“京都府衙毕竟不同其余州县,随便一个吏员,背后都不知站着哪一个,我动得厉害了,自己还没坐稳,说不得就要惹上一身麻烦。”
韩砺听了这一番解释,却是无动于衷,语气平淡地道:“那你是选错了鸡,杀得也不对。”
秦解更好笑了。
年轻人往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还不晓得敬畏,总以为天下之大,任由自己纵横,说话、行事,都想当然耳。
他是听不少长辈夸过这韩砺的,也见过此人做事,确实厉害,很有几分聪明。
但再如何聪明,毕竟初来乍到,人都还没认识两个。
这一回请他过来,是想借其能力,带一带下头年轻人的,谁料到,此时他竟是对自己这个两任转官,一步一步晋升进京的判官也指指点点起来了。
难道当真以为做事,同骂人一样简单?
不过到底算得上半个同门,又辈分甚高,哪怕为了陈夫子,也要给留了两分面子。
“那依正言之意,我这鸡要怎么挑,又要怎么杀?”秦解笑道。
韩砺先没有立刻回话。
他从前跟着先生四处游学,到得一地,先去书院,再去衙门,见过的人、事并不少,对秦解的态度实在太过熟悉。
但这一回跟以往不一样,他没有功夫慢慢来,也懒得慢慢来,本也只是为了借个刀而已——宋摊主那里还等着呢。
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道:“我来给秦兄捉一只,你捏到手上,再看合不合适杀,如何?”
秦解自认是没有成本的,但还是觉得这韩砺跟印象中不太一样,跟想象的更不一样,有些不听使唤。
他先答应了,复又道:“要是不成,正言,你就不要再推脱,耐着性子帮我带一带人,理一理流程,如何?”
韩砺没有答应,只道:“快些吧,你再拖沓,今晚就捉不到了。”
秦解听得险些要为这年轻学生的天真笑出声来,到底努力忍住,按着那韩砺所言,叫人分别去请了三名架阁库里头积年的胥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