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许灼华写的信之后,程牧昀的脸就没有那么臭了。
看完之后,程牧昀竟然觉得身上也没有那么疼了,心情也没有那么郁闷了。
隔着栅栏紧盯着程牧昀的副官们也松了一口气。
程牧昀坐在副官们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沙发里,笑着摇了摇头。
许灼华说东州的天气变幻莫测,前一天还艳阳高照,第二日就冰冷刺骨,冷得她连添了三件棉衣。
还说东州的菜色很多,有幸跟着许识稞去了有名的鲁菜馆,尝了尝驰名中外的葱烧海参,真是一绝!
笑着笑着,程牧昀似乎想到了什么,招招手道:“我出事之后,消息封锁了吗?”
副官隔着铁栅栏,脑袋贴在上面,“封锁了,除了梁公子和陈副署长来问过之外,没人知道。”
“陈鹤德来过了?”程牧昀轻轻皱眉。
梁绍尊不会把事情告许灼华,但是陈鹤德可不一定。
“对,陈副署长来了,被督军赶走了,还说让陈副署长以后不要再跟您来往了。”
程牧昀点了点头,自己亲爹这次下手这么狠,肯定不愿意自己再跟陈鹤德来往,毕竟在程裕光的眼里,没有陈鹤德这个中间人,程牧昀走私的军火到不了所谓的‘反动派’手里。
“给我纸笔,我写一封信交给陈鹤德。”
众人立刻为程牧昀找来了纸笔。
程牧昀叮嘱了一下,要陈鹤德不要把自己被告发的事情告诉许灼华。
又交代了下一步的安排。
程牧昀又给许灼华写了一封信。
结痂的伤口在绷带下隐隐作痛,每挪动一下手臂,撕裂的皮肉就传来钻心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骨缝间游走。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深陷囹圄?又怎能让她知道,此刻自己正蜷缩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浑身是伤?
最终,程牧昀还是决定隐瞒。
他开始书写新海城的变化。
街角的糖画摊换了新花样,梨园新排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老宅里那株百年木棉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手臂的酸痛越来越剧烈,可他却停不下来,钢笔在草纸上沙沙游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满心的牵挂和思念寄托其中。
三张信纸渐渐被填满,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因为手抖而晕染开,有的字迹则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纸张。
程牧昀放下笔,看着满纸关于新海城的絮语,忽然觉得可笑——他写了这么多,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处境,没有一句直白的思念。
可那些关于市井烟火的描述,那些对木棉花的细致描绘,又何尝不是在无声诉说着:灼华,我多想与你共赏这一城春色,多想在你身边?
通篇没有一个字提起思念,却字字都像是在诉苦,倾倒委屈和思念。
程牧昀笑了笑,原来自己是个这么粘人的人,像个离开母亲的小孩子一样,喋喋不休地倾诉思念。
程牧昀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他希望她能从字里行间,读懂自己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又不想许灼华为自己担心。
“把这封信送到许家,另外一封送到陈鹤德手上。”
副官接过两封信,掂量了一下差出天际的厚度,嘴角挂着坏笑,“少帅对夫人真是好啊,这信都沉甸甸的。”
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程牧昀攥了纸团扔过去,“废什么话,赶紧去送!”
“得令!”副官一溜烟儿跑出了监狱。
程牧昀安安稳稳地在监狱里待了七八天,除了换药之外没什么正事,几乎每天都要给许灼华写一封信。
他觉得,只有在写信的时候,他的内心才会坚定一点。
这几天的思考,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事情真的朝着许灼华所说情况发展,下一步,就是他的名誉受损,然后会有很多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再然后,就是自己的妻子会被人烧死。
程牧昀觉得身体上的疼痛尚且可以忍受,但是心里的恐惧更加难耐。
不过现在还好,许灼华在东州被什么事情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
铁栅栏外骤然响起的推搡声划破死寂,程牧昀撑着石壁艰难起身,牵动后背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看守的嘶吼声传来:“夫人!夫人!督军说了,谁也不能来探望,您别为难小人了!”
程夫人苍白的面容上泪痕纵横,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沾满泥污,显然是不顾阻拦狂奔而来。
她发间的银簪歪斜,往日端庄的发髻散落几缕青丝,却像头护崽的母兽般,直直撞开挡在身前的看守。
身后的黎叔提着药箱跌跌撞撞:“慢些!当心您的身子!”
“娘?”程牧昀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您怎么来了?不是在外祖家里修养吗?”
牢门轰然洞开,带着熟悉檀香的怀抱猛地将他笼罩。
程夫人颤抖的指尖抚过程牧昀结痂的伤口,冰凉的泪珠砸在他渗血的纱布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你以为能瞒得住我吗?”
她哽咽着托起儿子的脸,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肩窝,“怎么伤得这么重啊!真是的!”
话音未落,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在潮湿的牢房里掀起惊涛骇浪。
程夫人颤抖的指尖掠过儿子脸上结痂的血痕,又抚过他后颈渗血的绷带,绣着金线的袖口扫过程牧昀锁骨处狰狞的鞭伤,眼底泛起猩红。
“你就任由他打得半死,你不会跑吗?傻孩子!”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母亲的心疼和愤怒,“你爹在气头上,你是傻了吗?你要真死了,娘就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拳头重重砸在程牧昀肩头,力道却在触及血肉模糊的伤口时泄了大半。
闷哼声从程牧昀喉间溢出的瞬间,程夫人如触电般收回手。
她慌慌张张地捧住儿子的脸,帕子擦过他沁冷汗的额头,“疼吗?孩子?”
程牧昀感觉温热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他猛地将程夫人抱进怀里,双臂紧紧环住那略显单薄的脊背,仰起的下巴抵着母亲的头,倔强地不肯让她看见自己的脆弱。
几个缓慢的呼吸之后,程牧昀才松开手。
“娘,我没事,皮糙肉厚的,我不怪爹,我差点把东州军拖下水,是我的问题。”
程夫人仰起头,月光透过斑驳的铁窗,将程牧昀眼下青黑的阴影拉得老长。
他苍白的唇色几乎与绷带融为一体,结痂的伤口在冷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让她喉咙里像卡着一万根锈迹斑斑的钢针,每呼吸一下都带着钝痛。
“我才不管那么多!”她突然攥紧儿子的手,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谁也不能伤害你!走,跟娘回家!”
可当她用力拖拽时,程牧昀却如生根般纹丝不动。
“娘,我不能走。”程牧昀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指,“北平和南京的消息传过来之前,我必须是被关押的状态。”
他垂眸避开程夫人含泪的双眼,喉结艰难地滚动,“否则周旻海会借题发挥,说爹包庇徇私,到时候整个东州军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程夫人感觉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离,踉跄着扶住铁栏。
儿子单薄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线下佝偻如弓,那些她看不见的伤口,此刻却化作千万根倒刺,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脏。
她颤抖着抬起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指尖却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落。
“牧昀,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你爹那么生气?”
程牧昀蠕动着嘴角,“娘,我不能说。”
程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连带着身体都在颤抖,“牧昀,就此收手好不好?娘不求你有什么大作为,也不想你爹做什么督军,更不要什么督军夫人的名头,我只想我们一家四口都安安稳稳地活着。”
程牧昀深深皱眉,手握成拳头。
他深吸一口气,“娘,生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义务尽一份力,尤其是我这样从小就享受着别人的供养的人,更不应该抛弃肩上的责任。”
程夫人的膝盖猛地发软,若不是黎叔眼疾手快扶住她颤抖的手肘,几乎要瘫倒在潮湿的石板上。
程牧昀苍白的面容与记忆中另一个身影骤然重叠。
两年前的那个清晨,程牧川也是这样挺直脊背,将配枪别在腰间时,眼神里同样燃着决绝的火。
那时她扯着儿子的袖口苦苦哀求,换来的却是程裕光拍案而起的怒斥:“男人的事,你别插手!”
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
如今站在眼前的小儿子,连说话时抿起嘴角的弧度都与兄长如出一辙。
恍惚间,那具焦黑蜷曲的尸体又浮现在眼前。
当时她扑在辨认不出面目的遗体上,指甲抠进碳化的皮肉,满心只想着要把儿子的魂魄从地狱拽回来。
“娘?”程牧昀沙哑的呼唤刺破回忆。
程夫人望着儿子后颈新换的绷带,忽然想起程牧川下葬那日,她亲手为他整理遗容,却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到。
泪水终于冲破防线,顺着布满细纹的脸颊滚滚而落:“娘这一辈子,再也经不起......”
话音被哽咽绞碎,她颤抖着将脸埋进儿子肩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此刻的程牧昀又是这种神情。
对程夫人来说,就像是死神的召唤一样。
程夫人用力地抓住程牧昀的手腕,语气急促又充满怒火,“我不管什么责任不责任,没有哪个当娘的能忍受失去三个孩子的痛苦。”
程夫人的眼睛霎时间变得充血通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
程牧昀粗糙的大手包裹住程夫人手,轻轻握住,“我知道,我懂,娘,我会小心的!”
程夫人猛地挣脱开,“我不要你小心,我要你停手!程牧昀,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想灼华变成寡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