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腹地,群山环抱之中,杨家滩的孙水河,宛如一条温驯的碧玉带,在初夏的阳光下静静流淌。
河畔,一处原本开阔的缓坡地,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喧嚣巨大的工地。
刘岳昭动用朝廷赏赐的巨万银钱,在家乡兴建的超级府邸,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拔地而起。
工地外围,临时用粗大杉木和厚实芦席搭起的围墙绵延数里,将内部景象隔绝,只听得见里面人声鼎沸,号子震天,以及各种木石撞击的轰鸣。
围墙的几处豁口,是运送材料的通道。只见一队队衣衫褴褛却体格精壮的民夫,喊着低沉的号子,如同负重的蚂蚁,将巨大的、采自深山的花岗岩条石、两人合抱的百年金丝楠木、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汉白玉板材,源源不断地扛抬进去。
沉重的脚步踏在临时铺设的木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声。
围墙之内,更是热火朝天。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深达数尺,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和垫底的碎石。
数百工匠在工头呼喝指挥下,如同精密器械的部件,各司其职。
木匠们挥汗如雨,锯木的刺啦声、刨花的飞溅声不绝于耳,粗大的梁柱在他们手中渐渐显露出雕花的雏形。
石匠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青石、汉白玉,凿刻着复杂的祥云瑞兽图案。
泥瓦匠们则在高耸的脚手架上攀爬挪移,将一块块巨大的青砖用粘稠的糯米石灰浆砌筑起来,渐渐勾勒出恢弘的府邸轮廓。
监工的管事手持皮鞭,鹰隼般的眼睛扫视全场,稍有怠慢,便是厉声呵斥甚至鞭影落下。
整个工地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新木的清香和石灰的刺鼻气息,混杂成一种宏大工程特有的、粗粝而充满力量的味道。
在工地中央,一座主体结构已近完工的厅堂尤为引人注目。
它坐北朝南,气势恢宏,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尚未上漆,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碧绿的光,飞檐斗拱的雏形已极具气势。
这便是未来府邸的核心——正堂所在。
刘岳昭并未亲临督工,但他最信任的大管家刘福,一个精瘦干练、目光锐利的中年人,正站在厅堂前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持一卷巨大的营造图样。
他身边簇拥着几名从江南重金礼聘来的大匠师,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激烈地讨论着。
“……此处飞檐,必须再挑起三分!要的就是这凌空欲飞的气势!”
一位须发皆白、操着浓重苏北口音的老匠师指着图纸一处,语气不容置疑,“刘大人位极人臣,府邸规制虽不能逾制,但气象上,必要压过长沙城里那些个巡抚衙门!”
“还有这正堂前的丹墀,三层!用整块汉白玉铺就!陛阶石要刻双龙戏珠!要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煌煌天威!”
另一个匠师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打造传世之作的狂热。
刘福仔细听着,不时点头,目光扫过眼前初具规模的宏大建筑,脸上也难掩激动之色。
“好!就按几位师傅说的办!用料,只管拣最好的!人工,不够就再招!银子,敞开了使!老爷吩咐了,这宅子,要成为我湘中第一!要能配得上‘太子太保’的金字招牌!工期,绝不能误了年底老爷荣归开府的大日子!”
“刘总管放心!”匠师们齐声应道,脸上都带着一种参与创造某种“传奇”的兴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杨家滩及周边乡镇。
刘家老宅的门槛,几乎被闻讯前来攀附、求职、兜售田产木材的各色人等踏破。
刘福每日迎来送往,脸上堆着世故的笑,眼中却精光四射,将送上门的田产、山林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鲸吞蚕食,为这座正在崛起的巨大府邸圈定着更广阔的后花园。
整个杨家滩,都笼罩在这座拔地而起的“宫殿”所带来的巨大震动和隐约的敬畏之中。
人们抬头望向孙水河畔那日益升高的围墙和显露的峥嵘檐角,口中谈论的,是刘总督泼天的富贵,是刘家即将到来的、无法想象的尊荣。
至于这富贵背后浸染的血色,似乎已被这浩大的土木工程扬起的漫天尘埃,悄然掩埋。
腊月二十,杨家滩迎来了数十年未有的大日子。
孙水河畔,那座占地四万平米、历时大半年、耗银无数的刘府,终于落成开府。
连绵数里的围墙刷上了崭新的白垩,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耀眼生辉。
正门前,一对高达丈余、用整块青石雕琢的雄狮踞坐两侧,鬃毛怒张,威风凛凛。
七开间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赤金九龙边匾额,上书四个雄浑有力的擘窠大字:“太子太保第”,乃当朝帝师翁同龢亲笔所题,在寒风中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金光。
府内更是气象万千。五进七出的宏大格局,亭台楼阁,轩馆斋室,假山池沼,移步换景,穷极工巧。
抄手游廊曲折回环,廊柱皆以名贵楠木制成,雕梁画栋,彩绘着二十四孝、八仙过海等吉祥图案。
正堂“存养堂”前,三层汉白玉丹墀宽阔平整,陛阶石上双龙戏珠浮雕栩栩如生,尽显威严。
堂内,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撑起高阔的空间,地面铺设着打磨光滑如镜的“金砖”(一种特殊工艺烧制的细料方砖),天花藻井彩绘着祥云仙鹤,正中悬挂着御赐的“福”“寿”二字金匾。
紫檀木镶螺钿的家具,官窑烧制的青花大缸,博古架上陈列的商彝周鼎、珊瑚玉树……
无不彰显着主人位极人臣的尊贵与豪奢。
开府当日,天未亮透,孙水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塞途。
从省城长沙赶来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大员,邻近府县的知府、知县,湘中各地的豪绅巨贾,刘岳昭在军中的旧部袍泽……顶戴花翎、锦绣华服,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到刘府门前。
长长的红毯从大门口一直铺到“存养堂”前,迎宾的司仪高声唱喏着来客的身份名号,声震云霄。
“湖南巡抚张大人到——!”
“布政使王大人到——!”
“按察使李大人到——!”
“长沙知府赵大人到——!”
“湘军记名提督黄军门到——!
刘岳昭身着御赐的紫缰蟒袍,头戴双眼花翎珊瑚顶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在几位本家兄弟和幕僚的簇拥下,亲自站在“存养堂”前的丹墀上迎候。
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与每一位重量级的宾客拱手寒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昨日的梦魇,战场上的血污,仿佛已被这煊赫的场面彻底洗刷干净。
流水宴席自开府当日便摆开,从恢弘的正堂“存养堂”,一直延伸到东西两路的花厅、暖阁,乃至后花园的临水轩榭。
整整一个月,刘府内外,灯火彻夜不熄,人声喧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厨房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数十口大灶火力全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如同流水般端上席面。
湘菜大师傅带着上百帮厨,挥汗如雨,煎炒烹炸,只为满足这永不停歇的饕餮盛宴。
席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官员们谈论着朝局、升迁;
商贾们交换着行情、门路;军中将弁们则豪饮着烈酒,拍着桌子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跟随刘制台如何摧城拔寨。
“存养堂”巨大的匾额高悬在正堂之上,在无数灯笼烛火的映照下,金漆大字流光溢彩。
每一个踏入此堂的宾客,无不被其气势所慑,交口称赞这名字取得好,既显仁厚家风,又寓养浩然正气之意,正配刘总督的功勋德望。
刘岳昭在众人的簇拥和颂扬中,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他偶尔会抬头,目光扫过那“存养堂”三个大字,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但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更热烈的劝酒声和更大的笑声淹没。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富贵中,那匾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咒,暂时镇住了他心底深处那片翻滚的血海。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半生戎马、刀头舔血应得的报偿。存养,存养天年,安享富贵,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