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滇南的雨季,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攻陷大理城后第一个夏天,老天爷似乎格外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蒙自城头上,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的破棉絮,随时要挤出令人窒息的汁液来。

空气湿热粘稠,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疯长,绿得发黑,踩上去滑腻腻的。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混杂着街角马粪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闷得人胸口发慌。

这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并非全然来自天气。

城东那座矗立了百余年的文庙,朱红的宫墙在连绵的雨水中浸泡得有些发暗,琉璃瓦顶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唯有大成殿飞檐下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依旧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庄严。

这里,是蒙自城的魂,是万千读书人心头的圣地,是礼乐文章、仁义道德在这边陲之地生根发芽的象征。

平日里,即使是最顽劣的孩童,经过门前也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然而此刻,文庙前宽阔的泮池广场上,却弥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沉重得如同头顶欲坠的乌云。

几十个身着深蓝号衣的清兵,个个腰挎佩刀,面无表情地分列在宫门两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们面前,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蒙自百姓。

有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有抱着孩子、面带惊惶的妇人,更多的是青壮的汉子,穿着粗布短褂,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和此刻无法言说的愤懑。

人群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块,无声地堵在文庙前,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在湿热的空气中浮动。

不安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却汹涌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宫门内,仿佛里面正酝酿着一场吞噬一切的雷暴。

宫门之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几个穿着沾满泥浆马靴、套着不合时宜的厚重呢绒外套的法国人,正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仪器忙碌。

一个留着浓密八字胡、眼神锐利如鹰的瘦高个,正是法国工程师杜普雷。

他手里捏着一张摊开的蓝图,对着大成殿前那座巍峨的棂星门牌坊指指点点,嘴里蹦出一连串又快又硬的法语指令,声调里满是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

几个本地被临时征召来的苦力,面如土色,拿着粗大的绳索和撬棍,畏畏缩缩地站在牌坊巨大的石柱下,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脚下,是碎裂的青砖和散落的琉璃瓦残片。

“快!动作快!”杜普雷的翻译,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绸缎马褂的年轻人,用带着京腔的官话尖声催促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苦力脸上。

“杜普雷先生说了,这堆碍事的石头,今天必须清掉!铁路要取直,懂不懂?直!耽误了法兰西的大事,你们几个脑袋够砍?”

“使不得啊!大人!”一声苍老而颤抖的呼喊撕裂了这紧张的气氛。

老秀才陈砚斋,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从一群同样身着儒服、面如寒霜的士子中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白发萧疏,枯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衫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像一株倔强的老松,挺立在牌坊巨大的阴影下,正对着杜普雷和他身边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

老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那雕梁画栋、刻满祥云瑞兽的棂星门牌坊,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嘶哑变调。

“此乃我华夏文脉所系!孔圣先师栖灵之所!动此一砖一瓦,便是毁我蒙自文心,断我滇南教化之根!天理不容!祖宗不容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力。

几个年轻些的士子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怒视着那些金发碧眼的闯入者,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杜普雷似乎被这突然的阻挠惹得更加烦躁。

他微微眯起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他并未去看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秀才,而是直接转向身旁那个一脸谄媚的翻译,冷冷地吐出一串法语,那语气,如同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翻译立刻挺直了腰板,对着陈砚斋和众士子,用更大的、带着威胁的嗓门喊道:

“老东西!杜普雷先生没工夫听你这些酸腐之论!什么文脉武脉?法兰西的铁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识相的赶紧滚开!再敢阻挠工程,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那几个法国士兵像是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哗啦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将肩上背着的后膛步枪端平,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指向了牌坊下那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冰冷的金属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光,死亡的威胁瞬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空气凝固了。

陈砚斋老秀才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那冰冷的枪口和无耻的威胁抽去了所有力气。

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支指向他胸膛的异国火器,又缓缓抬起,越过冰冷的枪管,看向牌坊后巍峨的大成殿,看向那高高悬挂、象征着文明传承的“万世师表”巨匾。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精神支柱被强行碾碎的极致痛苦。

“文脉……教化……天理……”老人喃喃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头顶那块神圣的匾额,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荣光。

杜普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工程进度被打扰的纯粹厌烦。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开眼前的蚊蚋,对着翻译厉声命令:“动手!拆!”

“是!”翻译尖声应和,随即朝着那群瑟缩的苦力咆哮,“聋了吗?拆!给我砸!”

几个苦力被吼得浑身一哆嗦,在枪口的威逼下,终于狠下心肠,咬着牙,将绳索套上了牌坊那雕着蟠龙的石柱,举起沉重的撬棍,狠狠楔入石基与砖缝的连接处。

“住手——!”

陈砚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绝望的兽性。

这声凄厉的呼喊,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扭曲。

就在撬棍砸向石基、发出第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哐当!”——的瞬间,陈砚斋那枯瘦的身躯里,猛然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和孱弱外表绝不相称的、火山喷发般的力量!

他不再呼喊,不再争辩,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决绝的、近乎燃烧的疯狂光芒!

他像一颗被点燃的流星,又像一道扑向烈焰的飞蛾,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全部的愤怒,朝着牌坊那根最粗壮、刻着“万仞宫墙”字样的蟠龙石柱,一头狠狠撞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灵魂震颤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声音是如此实在,如此恐怖,仿佛不是撞在石头上,而是撞在了一面巨大的皮鼓上,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撬棍悬在半空,士兵的枪口僵直着,杜普雷脸上那抹惯常的傲慢也瞬间冻结,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陈砚斋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软软地、无声地沿着冰冷的石柱滑落。

他额角撞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鲜红粘稠的血,如同决堤的赤色溪流,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花白的鬓发,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青色衣领。

那刺目的猩红,更是以惊人的速度,顺着石柱上蟠龙狰狞的鳞爪,向上蔓延、流淌,滴滴答答,溅落在石柱根部散落的琉璃瓦碎片上,也溅落在牌坊基座旁湿润的泥土里。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几滴滚烫的鲜血,竟被撞击的力道高高甩起,如同带着诅咒的赤色雨点,“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地溅落在头顶那块高悬的“万世师表”金漆匾额之上!

那一点猩红,在肃穆的金光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妖异,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死寂!

广场内外,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滴落地的声音,“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文庙内外,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陈老先生——!” 牌坊下,一个年轻的士子最先反应过来,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老人。

其他士子也如梦初醒,悲愤的怒吼和恸哭声瞬间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庭院:

“杀人啦!法国佬杀人啦!”

“畜生!禽兽不如!”

“血溅圣匾!天理何在啊——!”

这悲愤的狂澜瞬间冲垮了宫门。广场上那如墨块般沉默凝固的人群,被这血溅圣地的惨景彻底点燃!

惊愕、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愤怒所取代!无数双眼睛变得赤红,无数个声音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狗日的红毛鬼!偿命!”

“跟他们拼了!”

“冲进去!救先生!护文庙!”

人群像狂暴的怒潮,瞬间冲开了清兵那本就松散的警戒线。

愤怒的百姓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流,裹挟着惊惶失措的清兵,汹涌地冲进了文庙的宫门!卖菜的汉子扔掉了扁担,茶馆的伙计抛下了茶壶,妇人抱着孩子也冲在了前面,他们操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石块、扁担、断裂的桌腿,甚至只是赤手空拳,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扑向那些惊呆了的法国人和他们的走狗翻译!

“拦住他们!开枪!快开枪!” 翻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躲到杜普雷身后。

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也慌了神,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如同疯虎般赤红着眼睛的百姓,那冰冷的纪律瞬间被本能的恐惧击溃。

他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几声刺耳的枪响在混乱中骤然爆开!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肩膀猛地爆开一团血雾,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但这血腥的镇压,非但没有止住怒潮,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红毛鬼开枪杀人啦——!”

“为陈先生报仇!为乡亲报仇!”

“杀光这些畜生!”

更大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般压来!倒下的伤者被后面的人流瞬间淹没。

无数双手伸向了那几个开枪的士兵。有人死死抱住了士兵持枪的手臂,有人用扁担狠狠砸向他们的后背,有人则直接扑上去,用牙齿撕咬!

士兵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后膛快枪,在这人贴人、人挤人、彻底陷入癫狂的人海漩涡中,竟成了笨拙的烧火棍!他们被无数愤怒的躯体死死缠住、挤压、推搡,连重新装填子弹的空隙都没有。

一个士兵的枪被硬生生夺走,另一个士兵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拳头和鞋底如同雨点般落下。

杜普雷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他那身考究的呢绒外套被撕开了口子,脸上也挨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泥块,狼狈不堪,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傲慢与镇定,只剩下满脸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带来的勘测仪器被愤怒的民众掀翻在地,昂贵的玻璃镜头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碎裂成齑粉。

整个文庙,彻底变成了愤怒的火山口。悲鸣、怒吼、惨嚎、枪声、打砸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将蒙自城上空那沉甸甸的铅云都似乎要撕裂开来!

这场风暴的中心——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下,陈砚斋被几个士子小心地抬到了一旁。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如游丝,额头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血泡,将身下的青石板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年轻的士子们围着他,有的撕下自己的衣襟徒劳地试图止血,有的则跪在一旁,看着那溅在“万世师表”匾额上、正缓缓向下流淌的鲜血,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陈公……陈公啊……” 一个士子抚摸着老人冰凉的手,声音哽咽破碎,“学生无能,护不住圣庙,护不住您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眼神精干的汉子,如同泥鳅般灵活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了这群悲愤欲绝的士子身边。

他迅速蹲下,飞快地扫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陈砚斋,压低声音,对着其中一位看起来是领头的中年士子急促地说道:“张先生!巡抚大人已知悉此地之事!大人有口谕:‘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 切记!切记!保重有用之身!”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迅速起身,再次消失在愤怒喧嚣的人潮之中。

那张姓中年士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总督衙门的方向,眼中悲愤的泪水瞬间被一种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有震惊,有领悟,更有一种沉重的、豁出一切的决绝。

“诸位同窗!”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陈公以血醒世!圣匾蒙尘!此乃我辈读书人奇耻大辱!罢市!守庙!不讨回公道,不保全文庙一砖一瓦,我等便跪死在这圣贤阶前!让这蒙自城,让这天地神明,都看着!”

“罢市!守庙!”

“跪死阶前,以谢先师!”

悲壮的呼号在血与火的混乱中响起,迅速点燃了所有读书人的心火。

他们不再徒劳地去冲击那些被围困的法兵,而是相互搀扶着,整理着被撕破的衣冠,脸上带着泪痕和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们一步步退回到大成殿前那高高的月台之下,面朝着殿内庄严的孔子圣像,也面朝着殿外那混乱的战场,一个接一个,沉默而庄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凉坚硬、沾染着泥污和血迹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先是十几个,然后是几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士子汇聚过来。

他们或白发苍苍,或稚气未脱,此刻都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雨中沉默的石像,无声地跪满了整个文庙的庭院。

雨水混合着泪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滴在染血的青石上。

他们的沉默,比刚才的怒吼更具力量,如同一道无声的堤坝,筑在了圣庙之前,也筑在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蒙自百姓心头。

文庙内外的喧嚣,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沉默而庄严的跪姿,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即使是那些陷入狂暴的民众,看着这群跪在血泊与泥泞中的读书人,动作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悲怆的力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混乱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戒备森严的云贵总督行辕。

签押房内,檀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那份凝重。

巡抚岑毓英,这位封疆大吏,身着便服,正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巡抚衙门里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的芭蕉。

他身量不高,但肩背挺直如松,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沉稳。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单调而急促。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一个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武官,正是负责蒙自城防的参将,带着一身水汽和惊惶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禀大人!文庙那边……出大事了!法国人强拆牌坊,一个老秀才……当场撞柱身亡!百姓暴动,围住了法国兵!法夷开了枪,伤了几个百姓!现在……现在文庙内外乱成一锅粥!士子们跪满了院子,全城店铺都关门罢市了!大人,情势万分危急,标下……标下请令,速调抚标营、督标营精锐弹压!迟恐生变啊!若法国人再有死伤,朝廷怪罪下来……”

岑毓英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两道浓眉深深锁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参将那张因焦急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他沾满泥点的官靴上。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参将粗重的喘息。

“弹压?”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

“弹压谁?是弹压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祖宗牌位都要被掀了的百姓?还是弹压那些血溅圣庙、以死明志的读书种子?”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心腹师爷,“抚台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师爷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抚台大人派人传话,言道‘民气汹汹,事涉文庙根本,当慎之又慎。’ 并说……已‘偶感风寒’,今日不便视事。”

岑毓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牵动了一下,似有一丝冷笑,又迅速隐去。

他踱回书案后,并未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亮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筹码。

参将跪在地上,心急如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人!法夷那边催得紧!那个杜普雷,还有几个兵,被百姓围在文庙里,生死难料!万一……万一他们真被愤怒的百姓……那……那可是泼天的大祸!洋人必定借机兴兵!朝廷降罪,我等万死难辞其咎啊!督宪,不能再犹豫了!”

岑毓英终于停下了敲击的手指。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文庙前那跪满庭院的沉默身影,看到了百姓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看到了京城朝堂之上可能投来的猜忌目光。

“急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庙乃圣贤重地,自有浩然正气护佑。法夷无礼在先,激起民变,此乃咎由自取。至于调兵……”

他微微侧首,对着那跪地的参将,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各标营兵马,未得本督亲笔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心腹师爷,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深意,“另外,让府衙的人,去‘疏导’一下。记住,是‘疏导’!告诉那些士绅百姓,聚众闹事,冲击洋人,终究是授人以柄。圣人之道,在明理,在持重。让他们……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然亦不可滥用。”

“标下……遵命!” 参将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重重叩首,领命而去。

师爷心领神会,立刻低声应道:“是,巡抚大人,属下这就去安排,定将督宪‘体恤士民,顾全大局’之意,委婉传达。”

岑毓英不再言语,重新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帘。

签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挺直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

文庙内的混乱,在岑毓英那一道“疏导”令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府衙的胥吏和本地有声望的耆老开始出现在人群中。

他们并未携带武器,也未强行驱散,只是苦口婆心地在愤怒的人群边缘劝说着:

“父老乡亲们!听老朽一言!陈老先生的冤屈,天地可鉴!巡抚大人已然知晓,定会为我等做主!洋人固然可恨,可若真闹出人命,尤其是洋人的命,朝廷怪罪下来,洋兵大举来犯,受苦的还是我们蒙自的百姓啊!”

“张先生,诸位秀才公!巡抚大人让带话,说体恤各位尊师重道、护卫文庙之心,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更需持重!血溅圣庙,已是惨剧,万不可再生枝节,授人以柄,令亲者痛仇者快啊!大人说,‘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请诸位三思!”

这些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小心地滴入了几滴凉水。

愤怒的百姓看着那些跪在雨中、沉默如铁的士子,又看看大成殿内肃穆的圣像和那块沾染着陈砚斋鲜血的“万世师表”匾额,冲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愤所取代。

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高举的扁担放了下来。有人开始默默啜泣,为死去的陈老先生,也为这屈辱的现实。

包围圈虽然没有完全散开,但那股要撕碎一切的狂暴戾气,如同被无形的堤坝约束住的洪水,虽依旧汹涌,却暂时失去了决堤的冲势。

杜普雷和那几个被挤在角落里的法国士兵,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依旧被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却暂时脱离了被当场撕碎的险境。

他们背靠着冰冷的宫墙,枪口对着人群,但手指扣在扳机上,却不敢再轻易动弹,因为每一次枪栓的细微响动,都会引来人群一阵压抑的咆哮和更紧的围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仇恨。

杜普雷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每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都像是一记鞭笞。

汗水、雨水混杂着脸上的污泥,让他狼狈不堪。

身边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压迫着他。

他无数次望向宫门的方向,期望看到大队清军前来“解围”的身影,然而除了更多闻讯赶来、沉默围观的愤怒面孔,什么也没有。

清国的官员,如同消失了一般。他开始意识到,那个看似软弱的云贵总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极其危险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该死的官僚!该死的野蛮人!”杜普雷在心中疯狂咒骂,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工程蓝图,他精心规划的铁路线路,此刻在周围这无数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中、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边缘甚至沾上了不知谁的血迹的铁路勘测蓝图一角,那象征着他殖民野心的精密线条,在血污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沉沉地笼罩了蒙自城。

文庙内外点燃了火把,跳跃的光影在湿漉漉的宫墙和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上晃动,更添几分肃杀和悲凉。

跪在庭院中的士子们,衣衫早已湿透,冰冷的青石板汲取着他们的体温,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但他们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几个蒙着脸的妇人,挎着篮子,在混乱的掩护下,悄悄靠近月台,将几个还带着余温的粗面饼子和几竹筒清水,快速塞到跪在前排的士子手中。

没有人说话,只有眼神短暂的交汇,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悲悯。

就在这时,文庙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打斗声!几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显然是被人收买,试图趁乱冲击跪地的士子,制造更大的混乱,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装什么清高!挡着洋大人发财,就是挡着大家的活路!”“滚开!别在这儿碍事!”

然而,他们的叫嚣声还没落下,就被旁边早已怒不可遏的百姓淹没!

几个壮实的菜贩和铁匠铺学徒怒吼着扑了上去:“狗汉奸!找死!”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那几个地痞转眼就被愤怒的民众打翻在地,哀嚎着被拖出了侧门,扔进了外面的泥水沟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显示出民众维护士子、守护文庙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杜普雷在角落里目睹了这一切,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最后的希望——利用混乱脱身或制造事端迫使清军介入——也破灭了。

清国官员的“不作为”,蒙自百姓那铁板一块的敌意和团结,还有眼前这群如同磐石般沉默跪地的士子,构成了一个他无法打破的囚笼。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脚下这片看似古老衰朽的土地,其内部蕴藏的力量和意志,远非他带来的几杆洋枪和一张蓝图所能征服。

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恐惧和巨大挫败感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他的脊梁。

僵持,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第二天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蒙自城头时,文庙内外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

士子们依旧沉默地跪着,如同扎根于青石中的石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但眼神中的那份悲愤与决绝,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包围圈也依旧存在,百姓们或站或坐,靠着墙根,啃着冷硬的干粮,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宫墙角落那几个如同困兽般的法国人。

杜普雷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脸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和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渍,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那身曾经笔挺的呢绒外套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污秽。

他身边的士兵更是狼狈,端着枪的手臂早已酸痛麻木,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

恐惧和饥饿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们的意志。

杜普雷最后一次望向宫门,那里依旧只有沉默的、充满敌意的人群,没有任何清国官员出现调解的迹象。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彻底明白了那个云南巡抚岑毓英的用意——用沉默的纵容,用这片土地上民众自发的、不屈的愤怒,将他逼入绝境。

他所谓的“文明”和“力量”,在这片古老而倔强的土地上,遭遇了最彻底的失败。

杜普雷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的翻译,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颓丧:“告诉他们……我们……放弃这个点……撤……撤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

翻译如蒙大赦,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朝着围堵的百姓和跪地的士子高喊:“误会!都是误会!杜普雷先生说了!不拆了!这牌坊不拆了!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请让条路!”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并未立刻引发欢呼。人群依旧沉默着,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如同盯着即将被驱赶的丧家之犬。

过了好一会儿,在几位领头士绅复杂的示意下,包围圈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度的不情愿和警惕,裂开了一道仅容数人勉强通行的缝隙。

杜普雷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充满鄙夷和仇恨的目光,如同斗败的公鸡,在士兵的簇拥下,脚步踉跄地、狼狈不堪地沿着那条充满屈辱的“生路”向外挪动。

他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下泥泞湿滑,一个士兵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引来人群中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就在杜普雷即将踏出文庙那染血的宫门门槛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刮过,吹得他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卷湿透的铁路蓝图猎猎作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图纸的一角,不知何时,竟深深地浸染着一片刺目的暗褐色——那是陈砚斋撞柱时飞溅出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那片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正好覆盖在图纸上标注着“蒙自文庙”位置的那个点,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一段规划线路之上!

暗红的血污,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缠绕在他精心绘制的铁路上。

杜普雷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那血污烫伤,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头,再次投向大成殿前那高高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

匾额上,昨日那几点飞溅的鲜血,在晨曦中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几只冰冷的眼睛,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那片浸透了他蓝图的污渍。

他仿佛听到了那个老秀才撞柱时那声绝望的闷响,看到了那双至死都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浑浊老眼。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猛地收回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文庙的宫门,冲进了外面依旧阴沉的蒙自街道,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让他遭遇惨败和梦魇的土地。

文庙内,跪了一天一夜的士子们,在那几个法夷狼狈消失于宫门外的瞬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巨大的疲惫和悲痛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

许多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呜咽声、压抑的哭泣声终于无法遏制地在死寂的庭院中响起,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

几个还能勉强支撑的士子,挣扎着,相互搀扶着,挪到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前。

他们颤抖着,用撕下的干净衣襟,蘸着地上冰冷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石柱上那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

雨水冰冷刺骨,却洗不去那深入石纹的暗红印记。

一个年轻的士子,在擦拭石柱根部一块碎裂的琉璃瓦时,动作忽然顿住。

他拂开泥污,露出了瓦片下掩盖着的半截石刻。

那石刻深嵌在石基之中,字迹古朴苍劲,虽历经风雨,依旧清晰可辨,赫然是四个大字:

“宫墙万仞”。

他的手停在石刻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宫门外法国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省城昆明的方向,最后,目光定格在头顶那块高悬的、同样沾染了血迹的“万世师表”巨匾上。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混合着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

庭院里,是劫后余生的悲泣,是精疲力竭的沉默。

而远处,蒙自城依旧笼罩在铅灰色的雨幕之下,死寂无声。

爱看读书推荐阅读:重生之桃李满天下抗战之血色战旗迷踪谍影刺刀1937我成了大明勋戚隋唐之乱世召唤夺宋:水浒也称王无敌疯皇子,父皇跪求我登基!崇祯大明:从煤山开始极品大昏君我在三国用九年义务教育打天下三国:我张角只玩法术镇国少将军三国:杨卓来了演武令生死狙杀三国:穿越我是东乡公主曹绫异界华夏之召唤名将凤帝九倾三国:开局被刘大耳逼出山重生之傲仕三国大人,天冷了加件黄袍吧!大秦:娶了植物人公主后我乐疯了公子上朝嬴政:东巡假死,皇帝换人了?校花的贴身狂少大唐:我能搞钱,多娶公主合理吧吾兄秦始皇,我只想在大秦躺平锦衣春秋李渊:捡到野生皇孙,李世民懵了重生皇太子,召唤武将争霸天下沙雕网友援北伐三国:开局打跑刘备,强抢糜贞带着骑砍系统在中世纪创建帝国执戟战红楼马谡别传素手倾天,邪君的宠妃异世枭雄传花田喜嫁,拐个狼王当相公人在隋唐:从合成词条开始无敌笙书传老子传奇:大道至简奥特曼之成为光后就无敌了携手狐仙共修真皇后请自重,我真不想代替陛下呀!医妃火辣辣千山记开局当兵发媳妇,我激活了斩首系统路过漫威的骑士楚韵
爱看读书搜藏榜:海贼之无上剑豪全面战争:从三国开始签到风起大浩我娘子天下第一跟着小说看历史大秦:蒙府赘婿富可敌国乱说天国赵公子重生岳飞之还我河山大秦:公子长青的逆天之路从净身房开始权倾天下三国主播大传重生:从小兵开始争霸天下爆笑家斗:庶妃不好惹大夏十三太保大明:你真是朕的好大儿落榜后招兵买马,女帝跪求我别反大唐:刚造反,被武则天偷听心声拯救大秦朝残阳起风雷晋乱嗜血猎杀红楼之庶子无双大明流匪师士传说断绝关系后,王爷全家后悔终生我和房车回古代地狱开局,从马恩河奇迹开始我家医馆通古代,朱标上门求医三国先弄个不死之身再开局宋桓帝玲珑嫡女之谋嫁太子妃万灵之域重生之在古代翻云覆雨三国:我吕布,白门楼开局明末第四天灾谋明天下一世婚宠:总裁娇妻太撩人大明:靖难!我摸尸杀敌捡属性,无敌了隐龙圣手:痴傻三年,苏醒即无敌华兴传被刘备赶走后,曹操拜我首席军师我,杨丰智:乱世雄主!在他心头放肆我的大明新帝国明朝好女婿三国之绝望皇帝路医入白蛇腹黑娘亲爆萌宝:九王,太凶猛圣朝皇子
爱看读书最新小说:西凤烈让你当特工,你成特高课课长了?苍穹深空水浒之林冲覆宋流放皇子:用热武器无敌于天下乱世饥荒:从打猎开始逐鹿中原红警抗战亮剑之无限爆兵三国:貂蝉带娃堵门,我让她再生我一个打猎的,怎么就成皇帝了让你替公子科举,你直接官拜宰相?启明1644重生1983:我让白眼狼儿女跪地求饶最强猎户:开局救了未来皇帝大周第一狠人明末风云:开局卖掉辽阳城大宋:三元及第娶了寒门小娘子后庶子科举成枭臣从农民起义到权倾天下话说史记我为华夏打江山大国军工:重生1978,手搓歼10!三国:这个刘备不对劲三国张飞:俺颇有佳姿隋唐:李渊悔婚,我去做大隋驸马占山为王,从打猎喂养娇妻开始乌纱劫血墨山河我在大唐治病救不了穷快穿:朕当皇帝的新流程我就想让全家温饱,你让我逐鹿中原云梦朝华嘿!从前有座山纨绔帝业流贼也可以燎原全家殉国,我屠尽天下又何妨开局大茂被针对,下药送走聋老太乱世兵户,入伍领取绝色美娇娘汉武帝穿越曹操异界摆摊,县令催我快出摊重生朱雄英,复活白起灭倭国张璟穿水浒,可逆归途盛唐商道开局乱世,我用半碗泡面换了个媳妇出塞之百年黄沙抗战:调任团长,手下李云龙!汉末燎原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我!穿越者!你让我当帝皇?咸鱼古代的科举路大秦:开局拿出手榴弹,嬴政竟求我造反开局穿越大夏,我在战场杀敌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