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弘文馆。
馆内早收拾得焕然一新。
香炉里,细细的青烟盘旋上升,满堂都是当世的名士鸿儒。
主位上,李世民端坐,不怒自威,眉宇间却藏不住几分对今日盛事的期盼。
太子李承乾穿着寻常衣袍,气定神闲地在旁边陪着。
孔颖达、虞世南这些大学问家,一个个都坐得笔直,全神贯注。
各国的使臣们,衣着光鲜华丽,脸上的表情各有各的盘算。
尤其是那高昌王子麴智盛,还有吐谷浑王子慕容顺他们几个,那股子锋芒毕露的劲儿,想藏都藏不住。
酒宴刚开场,乐声悠扬,舞姿曼妙,气氛正好。
歌舞还没停呢,高昌王子麴智盛就有点坐不住了,又一次站了起来,声音洪亮:
“陛下!昨天在御宴上看到的那些琉璃、马车,真是绝了!巧夺天工啊!”
“我们高昌地方穷,还请天朝开恩,把这些能造福万民的好手艺教给我们一点半点,我们高昌上下,一定牢记陛下的大恩大德!”
李世民还没说话呢,旁边的李承乾已经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轻轻那么一荡。
“高昌王子过奖了,孤替我们大唐的工匠们谢谢您的夸奖。”
“不过嘛,王子您可能不太清楚,这烧琉璃的法子,还有造马车的巧妙,那可都是我们大唐工匠们一代代人费尽心思,钻研出来的宝贝。”
“这要是随随便便就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天底下辛辛苦苦搞这些的匠人们心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麴智盛。
那高昌王子的脸,明显僵了一下。
“孤倒是有个想法,王子您听听看怎么样?”
“咱们大唐可以跟高昌做买卖嘛!用我们这些手艺做出来的成品,换你们国家的好东西,比如那葡萄美酒,还有上好的玉石,怎么样?”
“这么一来,你们高昌需要的东西有了,咱们两国关系也能更进一步,这不是两边都合适的好事儿?”
这话一出口,真是说得滴水不漏。
大唐的核心技术保住了,面子上又摆出了愿意跟你们做生意的开放态度。
麴智盛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竟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得悻悻然坐下,脸色不太好看。
吐谷浑王子慕容顺见麴智盛吃了瘪,鼻间轻轻一哼,几不可闻。
他随即起身,脸上浮现挑衅的笑意:“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不过,技艺之事,或许可以商量商量。”
“我吐谷浑向来仰慕大唐文教昌明,尤其是算学这方面,更是冠绝诸邦。”
“今日有幸,我这里正好有个算学难题,困扰我国学者多年,不知可否请大唐的算学大家,为我们解惑?”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今有良马与驽马同价,良马日行二百四十里,驽马日行一百五十里。驽马先行一十二日,问良马几日能够追上?”
这题目一出来,馆内顿时安静了不少。
这正是经典的追及问题,《九章算术》里虽然有类似的题目,但算法繁复,寻常官员哪里能迅速解出来。
李世民眉头微动,视线转向国子监算学博士李淳风。
李淳风捻着胡须,起身领命,取过纸笔,开始低头演算。
只是他眉头紧锁,笔尖在纸上涂涂改改,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馆内其他官员也是面面相觑,偶有低声议论,却没一个人能立刻给出答案。
慕容顺瞧见这情景,嘴角的得意更盛,不时与邻座的使臣交换会意的表情。
新罗使臣金春秋见缝插针,也站起身来。
他先是对李世民躬身一礼,随即笑道:“算学精深,非我等所长。”
“不过,新罗素来仰慕大唐诗风。”
“今日盛会,群贤毕至,可否请大唐名士以‘四海升平’为题,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不等众人回应,他便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天朝恩泽润万方,干戈息止民安康。车书一统归正朔,四海讴歌颂大唐。”
辞藻倒也华丽,对仗也算工整。
他身后的新罗使团立刻齐声叫好,那阵仗,活像自家主君已经技压群雄了。
孔颖达、虞世南等大儒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察觉到凝重。
他们自然也能赋诗,而且意境更为深远。
孔颖达率先开口,赋诗一首,古风盎然,气势磅礴。
虞世南也紧随其后,诗风典雅。
只是,这几首诗虽都是佳作,却都显得四平八稳,少了些即兴的灵动与新奇。
几轮下来,虽未出什么大错,却也没能让那些憋着劲要挑刺的异域使臣心悦诚服。
反而让他们觉得,大唐诗坛似乎有些后继乏力,不过如此。
李世民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本想借此机会彰显大唐的文治武功,却没料到在算学和诗词上接连被对方“将了一军”,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看向李承乾,那份询问与期盼藏得极深。
李承乾却依旧神色自若,端着酒杯浅酌,嘴角噙着淡笑。
他仔细观察着各国使臣的表情,特别是麴智盛、慕容顺、金春秋几人之间不时交换的示意。
他心中冷笑:这哪里是什么切磋,分明是有预谋的联合发难!
正在此时,一个来自西域于阗的小国使臣,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
他献上一件造型奇特的木制器具:“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此乃我国工匠呕心沥血之作,名曰‘自动翻页书架’。”
“只需轻轻一拨,便可自动翻阅书页,无需人力。”
那书架结构看着复杂,布满了齿轮和杠杆,却透着一股华而不实的气息。
李承乾只消一看,便已洞悉其原理,不过是些简单的机械联动,哗众取宠罢了。
他却故作惊叹,起身赞道:“妙哉!此物构思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于阗国虽小,却有如此能工巧匠,实乃陛下德化远播之功啊!”
那于阗使臣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正要谦逊几句。
李承乾话锋一转,好奇地问:“此书架设计精妙,只是不知其承重与耐久如何?”
“孤东宫恰好藏有一部《史记》,乃是先秦竹简,颇为沉重。”
“不知可否借王子这宝架一试,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于阗使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额头渗出冷汗。
他那书架,说白了就是个样子货,哪里经得起沉重竹简的考验?怕不是一放上去就要散架!
“这……这……”于阗使臣支支吾吾,窘迫不已,汗都下来了。
馆中气氛微妙。
魏征在一旁看得真切,他既为大唐在算学、诗词上的暂时受挫而暗自忧心,又从太子殿下那沉稳从容的姿态中,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自信。
他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期待。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
苏玉儿已通过安插在弘文馆附近的眼线,得知了馆内的情形。
她略作思忖,便有了计较。
她通过心腹宫人,将馆中一些官员私下议论太子“只看不语,未有作为”,甚至质疑其“有失储君担当”的闲话,巧妙地传到了李承乾相熟的内侍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