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堂
永仁六年四月末,京城城西的救济堂内,萧华昭正低头清点着刚刚送来的药材,她将当归、黄芪一一分拣,再交由药童研磨成粉,动作利落,丝毫不乱。
“王妃,这批药材比上回的成色好像要好一些。”药童捧着刚磨好的药粉,笑着说道。
萧华昭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捻起一点药粉在鼻尖嗅了嗅,确认无误后才放入药包,她这几日总是格外仔细,连最细微的药材都要亲自检查——因为这些都是要送去益州的,送去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昨日送来的那批药材很明显就是糊弄人的,被她骂了一顿,今日送来的成色便好了许多,可见还是要仔细盯着。
杨婉兮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募捐册子,见萧华昭额上沁着细汗,笑着递了帕子过去:“昭昭歇会儿吧,这些不急。”
萧华昭摇摇头,手上动作未停:“嫂嫂累了吧,你先歇着呀,这里有酸梅汤,你快喝一些,我等会儿再休息,早些备好,就能早些送去益州。”
杨婉兮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姑娘神色凝重的脸上,看着小姑娘紧皱的眉头,轻声道:“还在担心执疏?”
萧华昭手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分药:“没有。”
可杨婉兮分明看见,她捏着药包的手指紧了紧,指尖都泛了白。
“执疏走前不是答应过你,每日都会写信,怎么,难道他没有写?”杨婉兮温声问道。
萧华昭抿了抿唇,声音低了几分:“他是写了的,可……”话说到一半小姑娘停了下来,没有再出声。
那信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有时甚至只有寥寥几行,说是事务繁忙,她不是不明白他身负重任,可他这般写信,她心里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想他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又熬夜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杨婉兮见她神色,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执疏做事向来稳妥,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昭昭放宽心。”
萧华昭垂眸不语,她如何能放心,她这两日总是在做噩梦,睡不踏实,仿佛又回到了他刚出征西南时那般无措。
寿康宫
傍晚,妯娌二人回宫来陪季云婵用膳,刚踏入慈宁殿,便听见里头传来百里兴安的声音:“母后……执疏有来信,说无忧城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房屋倒塌的很严重,现在又到了农耕的时节,家家户户要劳作,又要盖房这些,都没时间做饭,更何况大多数百姓的粮食被暴雨冲刷的都糟践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让官府组织施粥啊,百姓没有时间做饭,那就官府组织啊?无忧城镇上,县上的人呢?难道那些富商家里也没有米面吗?动员起来啊……”季云婵皱着眉头问道。
“李衔舟和叶青横他们为了救受伤的百姓,灾民都自顾不暇,地龙翻身,官府也损失惨重,执疏带去的赈灾粮,赈灾银恐怕还是不够。”
“光靠朝廷的这些是不行的,户部不仅仅有无忧城要管,你父皇当年有发动其他地方捐粮这些,有募捐,救济堂一处不够,兴安,你再想想办法,让执疏也在无忧城看看,那些富商愿不愿意出钱,去外地买粮。”
“我明白母后的意思,我下午便给执疏八百里加急去信。”
萧华昭脚步猛地一顿,心跳骤然加快,八百里加急?
“还有一事,母后您别担心,流民抢夺粮仓,执疏和江行明刚到那日便遇上了冲突,受了点轻伤。”
“伤哪儿了?”季云婵的声音陡然紧张,神色也变的慌张起来,她最担心的就是执疏受伤,她从前没有护好兴安,如今执疏不能再有事。
“手臂被划了一刀,他来信说不深,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萧华昭站在门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想起临行前,百里执疏还笑着捏她的脸,说等她回来要检查她有没有乖乖喝药,怎么就受伤了呢?他明明答应过她的,不会受伤的啊,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杨婉兮轻轻握了握小姑娘的手,低声道:“先进去吧。”
殿内,百里兴安见她们进来,立马噤了声,季云婵神色如常地招呼她们入座,母子二人的反应让萧华昭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唇,他们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萧华昭安静地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巾擦手,动作很慢,像是借此平复自己的内心。
晚膳摆上来,季云婵特意让人做了萧华昭爱吃的糖醋排骨,可小姑娘却只夹了两筷子,便再没动过。
“昭昭,”季云婵温声道,“可是不合胃口?娘亲让他们重新做,好不好?”
萧华昭摇头:“没有的娘亲,只是……只是我不太饿。”
她的目光落在碗里,筷子不停地戳着米饭,暴露了小姑娘原本就不平静的心。
季云婵与杨婉兮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膳后,宫女将碗筷都撤了下去,奉上清茶,萧华昭捧着茶杯,盯着边沿看着,半晌,终于开口:“娘亲,我……”
季云婵抬眼看她,见她指尖紧紧攥着茶杯的边缘,指节都泛了白,她很清楚小姑娘想跟她说什么,但她不想答应小姑娘,益州太远了,又……
“我想跟着救济堂的车队去无忧城。”萧华昭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得很坚定。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季云婵放下茶杯,瓷器与檀木桌相碰,发出碰撞的声响,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萧华昭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衫子,衬得她小脸越发苍白,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好,这般状态,她怎么舍得她再去什么无忧城呢?
“昭昭,”季云婵轻叹一声,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此去路途遥远,光是车马日夜兼程,都要走上十余日;灾地又乱,流民四起,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添乱的,娘亲,真的不会添乱的。”萧华昭放下茶杯,抬头直视季云婵的眼睛,“救济堂的路线我都熟悉的,药材、粮食、用具这些清点、分发这些事我都做过,去年冬天通州雪灾,我同执疏也一起跟着车队去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而且……”
季云婵看着她微微发颤的睫毛,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执疏,可是你这一路上,娘亲也担心你啊!”
萧华昭抿了抿唇,低着头过了好久,又抬头:“娘亲……我真的想见他,求求您了……”她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信,字迹比往日潦草许多,只简单说了几句近况,末尾那句“一切安好”写得格外用力,倒像是刻意强调似的,刚刚听到皇兄说他受伤了,她才反应过来,他在瞒着她,真是气死她了,说好的再也不会瞒她,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