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
王霭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能不能问问,要画啥像?”
“俺们都这样了,还能是画啥像!”
一旁脑袋上蒙着纱布,半张脸都被裹住的老兵坐在床边,用仅剩的一只眼打量着面前的王霭,语气不善,带着些许不满。
这人纱布底下露出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比着王霭的老爹还多,一双煞气满盈的眼睛看得人浑身不自在,王霭也自顾自便当这人是个老兵了。
那老兵眼神阴郁,有些阴沉道。
“他都这个模样了,除了遗像,还有啥像能用得上!”
老兵压抑的嗓音好似一头就要发狂的狮子,可这股怒气却并不是对王霭的。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死死咬在了床上的伤兵身上。
“刚来的时候媳妇就怀上了娃娃,现在估摸着媳妇已经快生了,上头的长官说,等打完这一仗端了对面的鬼子就回去,到时候准俺们回家看看……”
老兵的眼眶呼地就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床上拽住王霭的伤兵,抬手指着他便是怒骂道。
“结果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怎么就这种时候挨了枪子了,啊?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啊!!”
“眼瞅着就能回去了啊……”
“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让你娃没了爹啊……”
那老兵起先骂的凶狠,眼里迸着怒火。
他的手几次抬起想要狠狠擂在伤兵身上,可是却又一一次次地卸了力气。
渐渐的越骂越没了气力,眼里的火光也莫名湿润起来。
这副模样看的王霭直打怵,有些不解这人怎么能气成这样。
床上拽着王霭的伤兵这时也仿佛突然没了力气似的松开了手,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变得颤抖。
“对不起,爹,对不起……儿子,不孝……”
爹??
王霭听见那伤兵对那老兵的称呼,突然就愣住了。
一旁一个伤势轻些,只吊着胳膊的士兵低声解释道。
“老山叔和石头哥是父子,征兵的时候因为老山叔年轻时候受过伤,腿脚不太灵便,所以征的是石头哥。”
“前段时候老山叔来给石头哥送信,本想着看看儿子顺道同他说一声媳妇快生了的好消息,结果碰巧撞上鬼子袭击,老山叔猎户出身年轻的时候还当过兵,枪法厉害的很,抄起枪干掉了好几头鬼子,结果队里的长官看中他身手,就把他也一道给扣下了。”
听着床上自己的儿子那声有气无力的抱歉,老山叔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再止不住地滚落豆大的泪珠。
粗糙的手掌固执地遮住因悲痛而扭曲的脸。
老山叔的声音变得沙哑,他说话了,似乎对着王霭说得。
“当爹的是见不到自己的娃娃了,可是得让娃娃知道自己的爹是个啥模样啊……”
王霭沉默了,心里的抵触也渐渐融化了一些。
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眼里已经不剩多少生机的石头哥,心里暗骂了一句途明这个不当人子的玩意。
又抬起头看到周围不知啥时候慢慢围过来的伤兵。
王霭知道,今天要是不把途明给他介绍这活干完,多半是走不出这兵营了。
索性一咬牙,抬手将夹在胳膊下头的册子给捏了出来。
“麻烦给找张……”
左右看看,这兵营里物资确实紧张,能当桌子的物件多数已经充了病床。
王霭一时有些头疼,捏着手里软趴趴的册子,寻思着总不能趴在地上画吧?
正这时候,似乎是看出了王霭的窘迫,一个伤兵从床底下垫着的床板里抽出来一片薄薄的木板,抬脚咔地一声便给踩断。
那人将踩断的板子捏起递给王霭。
“画画的,我看你那册子也不大,使这东西凑合一下吧。”
王霭有些迟疑,他接过板子,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
人像,算得上是最考验画家功力的一种绘画,要求画家不仅要画的形似,更要有神似,而遗像在人像画里更是对形神要求最高的一类。
有些地方将为逝者画遗像称作“画喜神”,这类画像不单要求精细入微,形神兼备,而且其中还要有诸多忌讳。
身为神涂王家的少爷,王霭此前虽不曾接触过这类绘画,对其中的门道却也是清楚的,可到底没实操过,而且用的还不是惯用的画具,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不过,说来那些是都为已逝之人画像的忌讳,而今这人未死,只当是简单的画像来画应该也没问题吧?
想通这点后,王霭多少松了口气,但他仍是带着十分的谨慎捏住册子和板子,画家有画家的骄傲,要怀着十足的真诚对待自己笔下的每一幅画。
床上的石头哥已经收敛好情绪,努力睁着眼睛,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生气一些。
一旁垂着脑袋的老山叔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去到了帐篷外面,手里拎着来送信时带着的烟杆。
周围围观的伤兵们此时也多了几分活力,纷纷围在周围看着王霭。
可王霭却一直愣在那儿,迟迟不动笔。
不少伤兵都有些忍不住犯起嘀咕。
“这画画的咋这老半天不动弹啊?”
“别再是个二把刀的,画的不像不敢下笔了吧?”
“那不能够,人家是途兄弟找来的,信不过他你还信不过途兄弟吗?”
听着身后这些人的嘀咕声,王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床上被叫做石头哥的那个伤兵,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因为伤痛而变得苍白的嘴唇在一张因为长久的劳作和战场硝烟而变得黝黑的脸上显得这人格外的虚弱。
凹陷的脸颊和眼神中疲惫的期待激烈地冲突着。
王霭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画像最重要的是要像,可看着他这副样子,王霭迟疑了。
他脑袋里有两个声音激烈地争执着。
一个声音说,按规矩来就行,不要平添事端,管他什么样子呢,画的像不就行了吗,何必多那些无用善心给自己添许多麻烦。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反对,只是苍白无力的反对。
王霭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可,他总觉得,将眼前这副模样画下来,留给这人的孩子看……未免有些,太残忍了。
一旁围观的伤兵们也渐渐失了兴趣,虽说对途明找来的画家多少有些信心,可这画家动笔也未免太墨迹了些。
围在旁边的人三三两两的散开。
床上的石头哥眼里的期待也渐渐被困倦淹没。
他有些疲惫道。
“是,画不了?”
“……那倒不是。”
王霭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一屁股坐在了石头哥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