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朔风卷着细沙掠过苍梧峰时,戍楼那灌满黄沙的铁铃铛发出破锣般颤响。
这处扼守西北要冲的关隘,春月里仍有冻裂土块从崖壁剥落,砸在堞墙上迸出细碎冰碴。
关内唯一的甜水井早被盐碱侵蚀,汲上来的水盛在陶碗里,能看见碗底结着白花花的硝。关中士卒们都管这叫“阎王吐沫”,喝下去烧得胃里冒火,却不得不得省着点喝,毕竟从最近的绿洲运水过来,得穿过三天路程砾石黄沙滩。
这座阻碍蛮怒和黄沙的第一大关卡,如今的守城统领正是萧擎苍三子,也是那日与萧无明打赌后愿赌服输的萧横江。
似乎是生来便是为守边关而生的镇北王,向来对儿女情长不挂在心上,甚至相比于其他将领的妻妾成群,王府里也仅有少得可怜三所妻妾院子,那很不凑巧,所娶夫人皆是在诞下子嗣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对外宣称的原因皆是一般无二,不是难产大出血而死,就是在夜里被刺杀而亡。
萧擎苍本有七子,可这能活下来长大成人的仅仅只有萧望海兄弟三人。
所以,别看萧横江生得五大三粗,心思许是没有大哥萧望海那般细腻,城府也并无二哥萧牧云那般深沉,可仗着其天生神力,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军中纪律也算清明,且此人不爱居功,近乎每次得了胜仗赏赐统统下发,反倒是遇到触犯军规事情,作为统领的他,亲自领罚。
故而此人在军中的威望虽不及萧牧云那般只手遮天,大座下的兄弟们一个个比谁都衷心,若不是身份不够,他们是真想改名换姓。
也不知是那夜被萧无明打醒,还是觉得其他边关烦闷,萧横江自从离了苍狼关就一路北行,跟随将士心中本还有疑惑,可当穿过漫天黄沙来到这天险之地,心中答案也是了然。
边塞苦寒呐,拿军中老卒话来讲:“他娘的,这温差就好像家里喜怒无常的娘们,日头偏西时,沙地上气温能把铁盔烤得烫手,可到了夜里,帐篷帆布能冻出冰棱子,让人捉摸不透。”
这句话丝毫不夸张。
巡逻兵的羊皮靴底早被风沙磨穿,露出冻得发紫脚趾,每走一步都在结霜的土地,一个不小心都会被藏在暗处的冰棱刺穿脚底,留下一道触目惊心血印。演武场边的红柳丛早被砍光当柴火,只剩半截树桩裹着冰壳,在暮色里像无数根惨白骨头。
爬上苍梧峰的了望台,得手脚并用地扒着凿在崖壁上的石窝。台顶的牛皮风障早被沙砾打磨得透亮,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此刻边关老卒老周正眯着眼往西北望,他缺了半只耳朵的耳廓上结着冰,哈出的白气刚到唇边就凝成冰晶:“大人,您看那片黄尘,准是蛮怒的游骑又在晃荡。”
双手环抱的萧横江嗯了一声,目光也是顺着老周方向看去。
极目处是连绵起伏的黑戈壁,像被巨斧劈开过的玄武岩,裂缝里塞满枯骨。再远处的地平线凹下去一块,那是蛮怒国的“死水海”,盐滩在日光下泛着诡谲的白光,其间散布着墨色帐篷群,像趴在荒漠上毒蝎。
这会儿能看见几缕黑烟从帐篷区升起,老周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喃喃一句:“龟儿子又在烤马肉,闻着那味,老子胃里的糠饼直翻个儿。”
萧横江闻言不语,风势突然转急,了望台的牛皮绳发出吱呀怪响。
老周赶紧拽紧腰间的安全绳,那绳子磨得只剩半指粗,绳芯露出暗红的线,那是多年前哨长被蛮怒箭手射穿手掌时溅上的血。他指着死水海边缘移动黑点,咧开嘴道:“大人您瞧见没?这些都是五人一组的斥候,跟草原狼似的趴着走,上个月就是这帮孙子摸了咱西哨,把三个兄弟的脑袋挂在骆驼刺上。”
萧横江抬头望了望天边,这股风吹得黑云从蛮怒方向压过来,戈壁滩突然静得可怕。
老周摸着了望台角上嵌着箭头,那是去年秋汛时蛮怒神射手射来的,箭杆早被风沙啃得只剩半截,箭镞却还锃亮,在阴云下闪着冷光。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是雨,是蛮怒人在操练投石机,那声音顺着风滚过来,震得了望台的木板都在颤。
他裹紧打满补丁的衣袍,望着黑戈壁上逐渐清晰的狼嚎声,不是真的狼,是蛮怒人吹的牛角号,调子跟哭丧似的,不仅能让战马发疯,还能顺带嘲讽嘲讽西北军。
“回去吧。”
萧横江平淡回一句,转身下山,老周答应一声,擦干留下痕迹,吹声口哨,提醒还留在山里其他看守弟兄,随后跟在萧横江背后,默默走着。
老周打量起萧横江那宽阔如江面般的背,老周这辈子没走出黄沙地,没见过那传闻中的广陵江是如何波澜壮阔,却能在萧横江身上感受到。
这个新来的统领可是怪。
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统统跟边塞将士没有半点关系,可这并不意味着边塞将士消息闭塞,相反,在西北军完整体系里,通常外界发生的大事小事,不说完全知道,但也不至于一件不知,不过也因地势偏僻,往往比城中百姓晚个几天知晓,不过对比前朝,已是进步非凡。
萧横江跟萧无明打赌事情,边塞都传开了,不过让人他们意外的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世子竟能赢过萧横江,大多将士还是将信将疑状态,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传闻的镇北王三公子竟有一天能出现在苍梧逢这座孤峰之上。
当看到萧横江的第一眼,老周就差点没骂娘了,彻底打消疑虑。
三公子定是放了海水,不然就凭萧无明那三脚猫功夫能赢得了这快跟熊一般壮硕的萧横江?
简直是放屁!
待在峰脚时,日见西山,萧横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营帐外那点点星火,突然转目道:“你叫周有饭,好名字,本统领跟你保证,以后顿顿有饭吃。”
老周受宠若惊嗯了一声,再回过神时,萧横江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