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落日将尽,冬日的黄河已被冰封,被晚霞染得血红,反射的霞光照着河边的官道。
从巩县到汜水的官道,是豫西至豫东必经之路,北边紧挨黄河,南边便是邙山余脉。
邙山,沿洛北黄河南岸从孟津、偃师过巩县一直绵延至郑州广武山。
质地为黄土丘陵,面对黄河,地势开阔、土层深厚。
虽不是巍峨高壮,却坐拥黄河,背山襟水,是最上佳的风水之地。
这里是中国埋葬帝王最多、最集中的地方。
自东周起,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后唐、北宋共计二十四座帝王陵墓及数以千万计的王侯墓葬皆在此。
邙山脚下靠着官道,有一村落,名叫大同寨。
寨中多李氏,有一户人家,叫李大有,做的牙商生意,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富户。
他不像别的牙商,到村庄里收棉布、棉花、柳编、蝉壳、刺猬、干果、药材之类,转卖给城里的布商、药商,赚些蝇头小利。
他却专收邙山附近村子里挖到的一些墓葬稀罕物件,再转售到开封,赚取暴利。
不过这生意还需祖上有传承,需要一双识货的眼睛和门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吃这碗饭。
村里有一村妇,丈夫本是黄河纤夫,卖力挣得十几文钱,一时不慎,年纪轻轻就被埋在黄沙之下。
只留下一子,名叫李升,过了年刚十七岁。
李升娘俩就是李大有家的短工,也是佃户。
她无依无靠,惯会农家手艺,平日里替人缝补针线,还做一些麦芽糖、枣糕之类,由李大有收走,让李升跟着他走街串巷。
别看李大有有些家产,但收货还是亲力亲为,这手艺只能传给还没长大的儿子,他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摇着拨浪鼓:“哆哆咚……”
“收褪色铜锁、缺角的陶瓷罐儿,带土腥的罐子、沾灰的匣子、祖传压箱底的物件咧~”
“收祖传的铜钱子儿、发霉的书卷子儿、带豁口的玉坠子儿、长绿毛的铜镜子儿咧~~”
李升在后面推着板车,跟着他在山沟里推高拉低,自小练的一身跑腿的本事。
板车上除了两人的棉被、锅灶,还有一个百宝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大小不等的木格子,均是李大有从开封、和本村佃户制作的一些小百货。
有缝针、顶针、各色细线、小剪刀、清凉油、各色线、话本、香囊等等,花花绿绿,鸡零狗碎。
还有孩子们喜欢的麦芽糖、枣糕、柿饼、牛筋弹弓、木陀螺、扯铃、庙会面具等。
他们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挑着担子,走东村串西村,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有时走得远了来不及回家,就在乡村草垛里睡上一晚。
李升躺在打麦场上,听着身边的打鼾声,望着天空的一轮圆月,漆黑的双眸眨巴眨巴。
心中在琢磨,这李大有不教自己识货的本事,但看着也不过如此。
纵使自己不识货,以后自己也可收别的物件转卖给城里的典当掌柜们。
如此一两年,李升对巩东这一带的村子已是相当熟悉。
正月初四,正是新年走亲戚的时节。
李升推着板车,让娘坐上,带了些糖、糕之类,去南边十几里的八里沟姥娘家走亲戚。
到下午时分,李升推着板车回村路上,远远就听到村里一带哭声震天,火光忽暗忽明,群鸟乱飞四散。
李升惊异,正欲寻一个高地查看,就见邻村两个铁匠,挥舞着砍刀,往山里逃,正撞着面。
李升走街串巷熟识众人,喊道:“这不是谭叔!可是流贼杀来了!”
谭向喊道:“李娃子!背着你娘快跑!流贼把我们几个村都烧了!回去啥都没!”
李升已看到有十几个聚团的流贼,举着火把上山追赶,李升从板车上背着娘,拔腿就跑,边喊道:“你们跟着我!”
他本能上就知道,巩东一带,也就八里沟、周家沟、白窑那一片位于邙山中的山村,还算安全之处。
不过八里沟不能去,娘嫌丢人。
一众人径直往南,再往西,战战兢兢在山间躲了一夜。
次日一早,又汇合了路上一些来自荥阳的难民,翻过几个丘陵,便是黄冶村。
刚来到这里,便被巩西一带的几个土寇追杀,幸亏遇到周家沟的东家,方幸免一命。
娘如今是食堂的厨娘,吃喝不用花钱,李升每每看到娘和年婶几人说着闲话,做着饭,便觉得心安。
但唯独自己,想加入社兵,东家却不让,只让自己每日跟着跑来跑去。
每日就忙着为村里修盖公共厕所、拉运板车、挖泥、拉煤。搞些自己都不明白的事。
李升想跟着东家学一门手艺,可以像李大有那样,能到各村收货,就是自己最大的梦想。
而且新跟的这个东家,和李大有不同。
周东家心善,对自己和娘,甚至可以说,对所有人都非常和善。
像煤球、煤炉这种独门手艺,从不像李大有那样,背着自己,防着自己,反而手把手教自己去做,看着有想让自己独当一面的意思。
李升知道,这世上每一种手艺,都来之不易,拜师几年,当儿子一般伺候,还不能得到真传。
如今自己从新东家这里学到了煤炉的手艺,欢喜不得,每日去看煤球是否晒干,好实际看一下具体的妙用。
这日他刚躺下,似睡非睡之间,忽有几声犬吠,俄而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在这旷野中随风而来,北边天色红暗,似有火光。
一阵刺耳的竹哨声,在村北急响。
周家沟寨堡的哨塔上,悬挂着厚铁片,铁锤急敲。
“铛铛铛……”村中警铃大响,“北面乡道起火!有贼寇!”
周怀民惊醒,赶紧穿衣跑到打麦场,赵至庚已从打麦场仓窑里取出火把,社兵陆陆续续赶来,从仓窑取出各自武器。
“立正,向右看齐!”多日的训练发挥了作用,有人一边扣衣服,一边肌肉般记忆的报数。
“报数!”
“一、二、三、四、五。”
……
“报告,第五队,缺一人!”
“报告,第九队,缺一人!”
第七队和第八队正在巡逻中。
张国栋边扣衣服,也仓皇赶来。
“不等他们,队长拿着火把,队员跟紧队长。”周怀民拿着火把和长枪,“跑步走!”